这事情上,苏油先背了苏辙议《均输法》不便的锅,现在又背了苏轼《议学校贡举状》的锅。
平心而论,苏轼那篇文章,将问题分析得非常透彻,不过没有提出解决办法,因为指出的弊病,直到千年以后都没有谁能解决得了。
苏轼的文章,首先指出得人之道在于知人,而知人之道,在于责实。
如果君主宰相有了知人责实的办法,就连胥吏中都能翻检出人才来,如果没有,只怕是公卿近侍里也全是歪瓜裂枣。
所以不是科举制度的问题,而是知人责实制度的问题。
建学校的事情,庆历年就有过,当时天下以为太平可期,可到如今就剩些空屋子。
如果没有大的更革,继续走庆历年间的老路,那必然还是只能得到庆历年间的结果。
至于说贡举之法,考诗赋还是考策论,没啥区别,治乱盛衰,都不靠这些。
主考有政策,考生就有对策。
只要是设科立名以取士,就是教天下相率而为伪。
上边以孝取人,下边胆子大的就割股侍亲,胆子小的就苦守庐墓。
上边以廉取人,那下边大家就全都开破车,骑羸马,穿恶衣,吃菲食。
上边讲绿水青山,下边就能把整座山都给你刷上绿漆你信不信?!
反正只要是能够中上意的,什么花样都能想尽千方百计给你搞出来。
就文章来说,策论有用,诗赋没啥用;
可就治理天下来说,诗赋策论,其实都是没用的东西。
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的,那也是不可胜数,所以罢诗赋也没啥道理。
而到如今,士人们整理出各种题库,谓之策括,将可能的考试题搜抉得一干二净,到了考试的时候,临时剽窃,东拼西凑,搞出一篇看得过去的文章,那是轻而易举。
用这样的策论去欺负考官,考官也只有捏着鼻子打高分。
与其如此,还不如考诗赋,毕竟诗赋要讲究对仗骈偶,难度比人人都能天下文章一大抄的策论要高些。
说到这个苏油就不禁窃笑,他其实就是刷题库的发明者,苏轼这是一点不给自家小幺叔面子啊……
这娃是嫉妒,肯定是嫉妒!
接下来苏轼又分析了大家议论中的一些想法,认为通通不行。
取消糊名制,名声与试卷相结合,这就会恩去王室,权归私门,产生朋党。
取能文者为进士,则进士日夜研究经传子史,贯穿驰骛,知识倒是渊博得很,一旦临政,那些知识却一点都用不上!
宣扬要恢复庆历旧学的,可旧学已经被大家玩成了空名目,最多能培养懂点粗浅道理的人,要培养出真正的人才,那是想多了。
唯一考核人才的办法——施之有政,能否自彰。
文章打动了赵顼:“吾固疑此,今得轼议,释然矣。”
当天就将苏轼找去:“方今政令得失安在?就算是我的过失,你大胆说没关系。”
苏轼也不客气,啪啪啪三大炮:“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
赵顼悚然。
然后苏轼这大嘴巴下来就在同僚里边宣扬。
主张被小小一个苏轼给挡了,王安石很气恼,屡次阻止赵顼对苏轼的任命。
赵顼想让苏轼修中书条例,王安石说道:“苏轼与我所学及议论哪哪都不一样,还是让他干别的吧。中书条令交给吉甫合适。”
于是交给苏轼一个繁杂的差遣——“权开封府推官,将困之以事。”
而“轼决断精敏,声闻益远。”
……
吕惠卿对王雱摇头:“苏轼没有城府,不会是我们的对手,不过此子巧舌如簧,易动人心,不可久居圣主之侧。”
王雱继续落了一子巩固中腹:“如此,你我自为之。”
熙宁二年七月,吕惠卿被提拔为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集贤校理、判司农寺。
章惇到京,王安石见之大喜,恨得之晚。立刻委任为编修三司条例官,加集贤殿校理、中书检正。参与制定新法,监修国史,编撰实录。
一个叫曾布开封小官上书言政,说为政的根本有二:曰厉风俗、择人才;其要点有八:曰劝农桑、理财赋、兴学校、审选举、责吏课、叙宗室、修武备、制远人。王安石立刻召来相谈,接着推荐给赵顼。
赵顼召见,授予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的职位,不久又授予集贤校理、同判司农寺、检正中书五房,三日之内就接连收到了赵顼的五份任职文书,蹿升为新党第三号人物。
苏油在郑州忙碌之时,还要提起笔来驳斥自己侄儿的观点。
学校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古代学识都掌握在贵族诸侯手里,没有夫子的有教无类,没有他的弟子三千,礼尚不下庶人。
可至大宋今日,乡间岁末,亦有郊社,秀才行文,宿老领礼,这就是文字的教化之功。
识字率,是考量国家文明程度的重要指标,同时还能够转换成国家消费水平层次的重要指标。
苏轼说的那些问题都存在,介甫公说的建学校也当行,但是两人其目的,太急于利!
世有功,亦有利,功可在千秋,利见于一时。
植树千山,必出秀颖,蓄驹千骑,必有骏良。设臣不得学,如今不过眉山一狡徒耳,如何能得陛下之用?
苏轼因庆历中事否定各地建立学校的可能性,偏颇了。
介甫公将学校与科举直接关系起来,这同样也偏颇了。
学校的目的,不是要人人科举,变成人才,而是要普及教育,提高识字率,使人具备自学的能力。
有了这个能力,好学者自然可以精进,成为国家的栋梁。
驽钝者也能读懂国家条令,遵法守礼。
人非生而知之者。
夫子的伟大,是让庶人得到了问礼的机会;学校的伟大,是让天下人都得到了学习的机会!
这就是功利之别。
虽杂役工坊,其中也有大道理存在。然而数千年没有从中提取出大道之理,致用之学,是什么原因?而臣只是小小注力其间,便发掘出一堆学问,这又是什么原因?
其实这就是臣两者粗通,能够找到合理的表述方式,将工匠们心领神会却不能言说的道理,经过搜集整理,提炼出来了而已。
设若大匠们也义理精通,文字扎实,这些事情,千年前的鲁班墨翟就能够做好,何必等到今天?
所以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不为近利,只为远功。
世上多有聪明而不得学者,学校,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陛下和诸公认为我说的不对,那明年朝廷明算科举事,敢不敢让眉山理工学校初三五班的孩子们,来汴京与各路士子们同场竞技?!
赵顼拿到奏疏,对这件事情还相当有兴趣,将苏油的奏报特意挑出来给王安石和赵抃看:“王公,赵公,苏油此议,可行不可行?”
王安石一脑门子黑线:“胡闹!苏明润前头句句在理,到最后简直是胡闹,还是得到一榜探花之后,再不读书的缘故!”
赵老头最听不得别人说苏油坏话:“介甫此言失矣,苏明润仁性天生,老夫未闻皋、夔、稷、契之时,有何书可读!”
王安石顿时哑然。
赵顼问道:“那赵公认为,苏油此议可行?”
赵老头却立刻翻脸,骂道:“当然是胡闹!”
赵顼傻了,那你刚刚还怼得王安石哑口无言?
赵抃这才反应过来:“哦……这个……陛下,毕竟国朝华选,总要给士子们留些体面……”
王安石问道:“什么意思?你是说,明算科举子,考不过眉山学校出来的孩子?”
赵抃呵呵笑道:“十多年之前,苏油和石薇九岁,第一次见张安道时,小石薇就提到一道算术题,三个五一个一,每个数字加减乘除只能使用一次,最后要得到二十四这个数。以张安道的聪明,花了一个晚上,愣是没算出来。”
王安石有些讶然:“这个很难吗?”
赵顼心有余悸:“想起来了,理工的确很可怕的,我第一次接触理工,是用尺规将一个圆五等分……”
说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王安石更加觉得匪夷所思:“这个也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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