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宋,每年要给辽国五十万贯,西夏二十万贯,而我大宋每年岁入,虽然号称一亿多贯,可除去消耗,所剩还有多少?”
“四年时间里,两年山陵哀崩,那是入不敷出,一年大水,还是入不敷出,好的一年,不过一百万贯盈余,相当于泰半送与他人。”
“西夏和辽国,就是勒在大宋脖子上的两根绳索,而且越来越紧。”
“我知道君实公最推崇的君主是唐太宗,其次是汉文帝。认为府兵之制,远胜募兵之制。”
“而我认为不然,无他,时移世易耳。”
“秦国立国之时的西戎,箭矢不过石,骨;汉之匈奴,因为没有马蹬,其实骑军不能冲击,乃长途行军之用,接战还需下马。”
“加上军器不良,因此李陵以五千步兵遭遇八万匈奴,尚能鏖战八天八夜,箭矢用尽,方才被擒。”
“可如今再看,西夏骑军,已经发展出擒生,泼喜,铁鹞子。骑种分出骡驴,骏马,骆驼。军种划分更加细致,战力提升,战术改良日新月异。西夏青锋,青唐板甲,旋风炮,强弩,无一不精。”
“铁骑突袭,一日百里,已是寻常;冲锋放箭,击穿步阵,轻而易举。”
“可以说游牧之族,千年以降,其军事组织的进步,大大超过农耕之族的进步;其军队的素质和能力,如今也已远超过农耕之族军队的素质能力。”
“君实公,有一种说法,叫做温水煮青蛙,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司马光说道:“愿闻其详。”
苏油说道:“将青蛙投入四十度的水中时,青蛙因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高温刺激立即奋力从热水中跳出来,得以成功逃生。”
“可当把青蛙先放入装着冷水的容器中,然后再缓慢加热,结果就不一样了。”
“青蛙反倒因为开始时水温的舒适而在水中悠然自得。但是当青蛙发现无法忍受高温时,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不觉被煮死在热水中。”
“如今是大争之世,因循苟且不思进取,就等同于自取灭亡,君实公,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司马光叹气:“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明润,如今国家不堪重负,须得民富国强,士马雄壮,方可言兵。”
“陛下图思振作,这固然是好事,但是如果行之不得法,失于操切,那是不进反退啊。”
苏油点头:“是,我劝过陛下,陕西河北,需要二十年恢复。但是君实公,这必须是励精图治,努力进取的二十年,而不是因循苟且,得过且过,花钱买平安的二十年。”
司马光终于无话可说,再次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湖面。
诸船已经移到了五殿东面,对临水殿排成行列,一叶小舟将一军校送到近千,手里握着一根长杆,上挂锦彩银碗,将之插在近殿水中。
红旗招展,号炮轰鸣,远处两行舟队上的军士开始疯狂划桨,鸣鼓并进。
沿岸观众欢呼喝彩,下单买注,为自己的船队加油助威。
就连一众官员,也纷纷下注,这是慈善彩票,过瘾的同时,还有好名声。
捷者得标,来到殿前山呼拜舞。接着远处虎头船之类有开始出发,各三次争标而止。
春池景明,欢声笑语,几要摧破纤云。
只有一老一少两人,眉头深皱,在这一派融融春色里,陷入各自的沉思。
金明池夺标大赛完毕后,小船们在此将大龙船引入奥屋,皇帝再次出发,驾幸琼林苑。
琼林苑在顺天门大街,与金明池相对。
大门牙道,皆古松怪柏。
两傍有石园,榴园、樱桃园……园内也是亭榭,同样多是酒家所占。
琼林苑东南一脚,是一座人造的山岗,高数十丈,山上有横观层楼,金碧相射,山下有锦石缠道,宝彻池塘。
柳锁虹桥,花萦凤舸。一处处花圃点缀其间。
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好多都是从闽、广、两浙进献来的南方花草,汴京城其它地方难得一见。
有月池亭、梅亭,牡丹亭……诸亭不可悉数。
一路游览,苏油左顾右盼,随圣驾来到宝津楼。
宝津楼之南有宴殿,平日里有伴驾的妃嫔,官眷,车马便停留在这里,是整个公园里唯一一处禁人出入的地方,有内官监之。
殿之西有射殿,殿之南有横街,横街外,是汴京人击球蹴鞠的大草坪广场。
沿着琼林苑周围一圈街道,全是特色餐馆,来游玩宴赏骑马弄球的汴京市民,根本不用担心玩饿了没有吃的。
平日里这里还是大校场,门边长期拴着御马。门的两壁之上,皆高设彩棚,士庶只要缴纳些许钱钞,就可以登棚,愉快地观赏禁军训练百戏杂技。
等等,刚刚好像说到了什么荒唐的事情……是的,大宋禁军的德性,就是这么荒唐!
今日的御马挪去了金明池那边,琼林苑外张黄盖,击响鞭。
这个名目,叫“御马上池”,每逢御马上池,及龙船出奥,必定游人增倍,争睹天颜。
苏油陪同赵顼登驾上得宝津楼,赵顼坐定之后,阅兵式,啊不,杂耍开始了。
首先上来的,是十多名鼓手,一人摇着双鼓,鼓点齐整划一,嘴里唱着“青春三月蓦山溪……”,正式拉开了开幕式的场面。
一曲唱罢,鼓手们堆成一座人肉平台,一名红巾者跃上,翻弄大旗。
接着狮豹入场,坐作进退,这是驯兽表演。
接着又一红巾者,手执两白旗子,跳跃入场,旗子在身周,头顶,脚下旋风而舞,谓之“扑旗子”。
两壁观众疯狂喝彩叫好,彩声如雷。
苏油悻悻地对李宪说道:“那些是不是就叫——作壁上观?”
李宪如今也是军职,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得有身份才上得去,一般人只能早点包下旗亭酒坐,听闻还有以此为业的。”
苏油不禁无语,大宋党争不断,可只有这党千年之后都还有存续——黄牛党。
要不是表演者是军人身份,让苏油感觉心里膈应,其实杂技是相当好看的,甚至可以说,开幕式非常精彩。
除了上竿、打筋斗之类热闹的个人项目外,还有乐部举动,琴家弄令,接下来的大型团体操那才叫精彩。
花妆轻健军士百余,前列旗帜,跑步进场,各执雉尾蛮牌、木刀,排成行列。
拜舞之后,互变开门,夺桥,偃月等阵法,就好比后世尬舞前的相互挑逗。
接着乐部演奏起蛮牌令,乐声变得密急,双方两两蛮牌钢刀出阵对舞,开始武术套路表演,攻防非常激烈,最后一人作奋击之势,一人作僵仆倒地之状。
苏油眼尖,一眼就看出那蛮牌虽然看似坚固,其实就是二林藤盾,不过糊了纸,画了猛兽面额;那刀也是薄薄的弹簧钢片,表演起来花里胡哨动作飞快,其实毫无杀伤力。
听苏油一解释,司马光恍然大悟:“我就说今年的蛮牌舞怎么比去年快多了……”
接下来还出场了五七对,都是以枪对牌,剑对牌之类,看台上不明真相的群众只见到刀剑闪烁倏忽,壮士腾跃翻滚,不由得齐身高赞:“好功夫!”
司马光和王安石都是文臣,这时候也被唬住了,司马光赞到:“好!此番对舞,总算有点练军之意了。”
苏油哑然失笑:“君实公,介甫公,我家薇儿就是技击高手,她说囤安军凶悍,钉鞋有一小半的功劳,努力抓地站稳控制好重心才是王道,对战当中腾身纵跃,基本就是找死。”
就在这时一身炸响,烟火大起,刀盾手退下,一队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如鬼神状者上得场来。
这些人身穿青帖金花短后之衣,帕金皂裤,跣足,携大铜锣随身,步舞而进退,谓之“抱锣”。
绕场数遭,施放烟火,之后又一声爆仗,《拜新月慢》的曲子响起,紧张对抗的场面,变成了滑稽稀奇的慢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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