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丑,降诏恤刑:“方夏暑时,动植之类皆以遂其长养,而吾民触禁抵法,系缚囹圄。其深文之吏,或不能体朕钦恤之意,因循延蔓,久不为决,干阴阳之和,非细故也。
其诏天下官司之长,敬若时令,哀矜庶狱,以丕应朕志。”
大理寺卿毕仲衍上奏,《宋刑统条法事类》编造完毕,上呈御览。
此书编目仔细明白,门类齐全,体现出了专业性,让天下官员做到了有法有例有调整空间,相比之前凌乱不堪,堆房架屋,相互抵牾的法令判例,真正做到了纲举目张。
而且该书前头还有一个《总序》,声明了大宋文明治国的渊源,法律体系形成的由来,以及立法的目的。
这个总序,描述了不少关于国格、国家属性和以仁治国,以仁立法等理念性纲宪性的东西,在苏油的眼里,这是比内容还要重要的部分,已经具备了《宪法》的雏形。
赵煦大喜,命刊行天下州县,作为地方理刑的必备工具书。
毕仲游也上奏:“刑部、大理寺诸狱皆置气楼、凉窗,设浆饮,荐席,罪人以时沐浴,食物常令温暖。遇寒量支柴炭,贫者假以衣物。其枷杻,暑月五日一濯。有狱州、县当职官,半年一次躬行检视修葺,务令坚固。”
从之。
戊午,御史中丞李之纯言:“臣僚上言,乞严立制度,以绝奢僭之源;杜绝邪侈,以成风俗之厚。
至于闾巷庶人,服锦绮,佩珠玑,屋室宏丽,器用僭越,皆可禁止。
诏令礼部将见行条贯行下。按嘉佑敕,犹有品官民庶装饱逝珠之法,至熙宁、元佑编敕即行删去。
窃以承平日久,风俗恬嬉,以华丽相高,而法禁纵弛,至於闾阎下贱,莫不僭踰,以逞私欲。
商贾贩易,获利日厚,则彼方采取,其数日增,最为残物害人、浮侈踰僭之甚者。
独无其法,何以示民?
愿降明诏,禁广南东、西路人户采珠,官私不得收买,海南诸蕃贩真珠至诸路市舶司者,抽解一二分入官外,其余卖与民间。
欲乞如国初之制,复行禁榷珠,其抽解之外,尽数中卖入官,以备乘舆宫掖之用。
申行法禁,命妇、品官、大姓、良家许依旧制装饰者,令欲官买,杂户不得服用。
以广好生之德,而使民知贵贱之别,莫敢踰僭。
及民间服用诸般金饰之物,浮侈尤甚,而条贯止禁销金。
其镂金、贴金之类,皆是糜坏至宝,僭拟宫掖,往年条禁甚多,亦乞修立如销金之法。”
赵煦对此不以为然,下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敬人之意,在内不在表。立法之根,在情不在禁。
如德行不称,而称金配玉,此饰丑而夸,非所可羡,实堪笑也。
今人不笑之,其实教化不及之故。
可着令:州县捐施中学者,许佩珠玉;捐施小学者,许佩金银。庶几使富有可尚,贱有可高,相以崇德兴学为美,其后方可饰也。
仁有所施,财有所匹,朕奖之华丽,不亦宜哉?”
此诏一出,再次让群臣亮瞎了眼睛。
赵煦的着眼点比李之纯远远高出好几个档次,而且富有可操作性。
诏书里并没有禁绝富人炫耀财富,但是对他们指明了炫富的方法,提出了道德要求。
炫耀财富之前,你先要表现出自己的品行道德,必须能够匹配得上你拥有的财富,否则就是“炫丑”,而不是“夸耀”。
没有收获名声之前,你好意思穿金戴银?
如果你有德行名声,那么穿金戴银,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才是真正的引导风俗民情。
教化比禁奢侈重要,而且禁是不靠谱的。
还不如同意大家奢侈,但是必须以建设教化之所为交换,然后朝廷再以“许奢侈”作为奖励。
现在大宋的有钱人越来越多,皇家对他们的消费需求做出了让步,只是要求他们“仁有所施,财匹其德”,可谓一片良苦用心。
佩珠玉穿金银不是不可以,请捐建个学校先。
王晦看到奏章,不禁对苏油摇头感慨:“这才是因势利导,英睿之君啊……”
苏油也表示赞同:“陛下自幼聪明,如今渐渐展露明君之相,都是太皇太后多年垂育之功。”
王晦对此倒是不怎么觉得,他觉得小皇帝的脾性都是苏油带出来的:“朝中不少劝陛下亲政的,都是贪图首建之功,实在是小瞧了陛下的宏量。”
苏油笑道:“陛下亲政,乃天经地义,本来就是我大宋最大的正确。时候到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哪里有什么‘首建之功’?”
“既然没有首建之功,那就没有奖励,且陛下是重情念旧之人,那些劝进的,怕不是已经被陛下贴上了‘凉薄’的标签。”
王晦拱手道:“明公料见万里,老夫忝领幕府钱粮,其实一点帮不上忙,实在是惭愧。”
苏油摆手:“王老你客气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的长处我自己知道,在于署理民政,调协多方。至于提防奸小中伤,却是不足。”
“以往人以为我谦退,其实不过是藏拙罢了。”
苏油指的是这次朝中刚刚过去不久的“弹苏”风潮,如果处置不当,搞不好就会渐渐攀扯到苏油身上。
王晦抓住了关键,制止了朝臣与苏油的交通,看似毫不抵抗,其实是彻底杜绝了有心人借此将脏水泼到苏油身上的机会。
只要苏油这面大旗不倒,任何伎俩任何目的,最终都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除此之外,这次事件,极易在赵煦心底里埋下一根刺,估计有心人也是有此算计。
就算事情不成,至少也能达到了挑拨君臣关系的目的,给赵煦埋下忌惮苏油的根苗。
之后安心等待这株小苗长成毒藤就可以了。
当时王晦就建议苏油出巡,避开此事,同样没有给对手一点机会。
这事情让苏油自己来做,都做不到如此干净妥当,这尼玛就是对传说中的“屠龙术”进行反制,王晦似乎深谙此道。
两个人其实相互佩服,在王晦眼里,自己这些伎俩,最多就到三国贾诩的层次,司徒如今逐渐对辽国展开的种种手段,才堪称真正的“屠龙术”。
五月,诏广南东路判官苏轭赴阙奏对。
赵顼准备安排漏勺在身边,具体职务还没想好,但是入京就对了,以漏勺的能为,好像干啥都没问题。
苏油也觉得,以漏勺之奸滑,除了御史干不了,别的好像也没啥好担心的。
就连翰林都不是不能干,小苏探花年初两首小诗,却也是登上了《时报》的。
《咏春·其一》
绕树新莺逐柳绵,追风儿女送轻鸢。
渔舟懒系新桥侧,乱卖鲈鲥落酒钱。
《咏春·其二》
波分鸥影随云散,风送桃花逐水还。
萍叶成钱蛙半醒,时中绝爱此江南。
两首小诗清新有趣,自然可喜,颇具宋风。
不过苏油不喜欢,认为是“郑卫之音”,不符合“诗以言志”的大气唐风,不符合“忧怀天下”的苏家风骨。
然并卵,可恨如今大宋士林和老百姓们就好这一口,两首小诗,传扬得比苏油自己的诗歌还广泛。
王晦的一句话,更是堵得苏油没脾气:“东翁,时代不同了……”
可不是嘛,时代不同了。
广州又修了几座新桥,方便交通。渔夫为了早点去喝酒,连鲈鱼鲥鱼这样的好货色,都胡乱叫个价就卖了。
日子好了,人才有真正的“生活”,才有闲暇,去欣赏和体悟周遭的美……
漏勺的升职之路已经眼看就要赶上自己,自己十九岁时,不过才一个枢密副承旨加知渭州,漏勺只用了四年,十八岁年纪就差不多走完了自己六年的路。
路判入京也好,否则在外路按他这样的搞法可怎么得了,升职太快,估计干到两浙、川峡这种重要地区的转运使都要不了几年。
到时候再入朝,不是一部侍郎就是翰林学士,年纪轻轻剩下那么多年怎么办?
要怪就怪广南东路,尼玛也太好发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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