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宋人算是天底下最爱干净的种族了,可也没有到后世那种天天能洗澡的程度,苏油这后世带过来的习惯,现在只能算是“雅癖”。
不过暖骨泉的名声也不是白瞎的,范纯仁只感觉自己一身老骨头里边的寒气都被温暖的泉水驱赶出了体外,大冬天里这样一搞,实在是舒服。
环视着温泉周围的青草和绿树:“此地也算是得天独厚,别有洞天了。”
苏油将漂浮在水面的木台拉过来,上面摆着冷卤拼盘,南海水果罐头,还有一个冰桶,冰桶里镇着一瓶葡萄酒。
将葡萄酒取出来,倒入三个瓷杯,苏油分别将瓷杯递给范纯仁和范纯粹:“今日既是为范公接风洗尘,又是给范四兄送行了。范公过来担下这转运重担,苏油便能专心军事,肩上的责任,轻松了大半啊。”
范纯仁接过杯子:“古往今来,能不恋栈权柄者几人?士林和朝野,对明润的操守品行,都是交口称赞。你给后人,做了一个绝佳的榜样。”
苏油和范纯仁碰了一个:“文正公才是我的楷模,其实我朝以文制武,免了藩镇之祸,从制度上来说,本身并没有错。”
“要说约束武臣,就是导致军队战力不足的绝对原因,这一点,我也不太认同。”
“而恰恰相反,军士变成将领的家奴贩卒,冗军成为国家的沉重负担,大量发放给空额的粮秣被欺上瞒下地侵吞,大量横官斜封的出现,正是国家对武臣的约束不得力,不得法之故!”
“而文官对武臣的压制,也过于简单粗暴,要倚仗,要防范,但是倚仗的时候就不讲原则,防范的时候又罔顾法令,这一点,我也不取。”
“军队是国家的军队,任何军队都不得成为私军。这是军队存在的根本原则,这一条,没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地方。”
“但是同样的,国家要做到让军队属于自己,就必须承担起培养军队的义务。”
“因此军、政必须尽量分开,将士帅臣,只负责让军队具备战斗力,只负责作战计划的制定和执行,而他们的俸禄和军需,应该由政府来承担。”
“国家现在对武人的桎梏,我认为过于苛刻了。其实断其财赋之权,通其升擢之道,授其练训之能,专其战守之责。便足以改变现状了。”
“以前是消息传递艰难,国家只得分地择将而守,又因为转输不及,资储不备,又只能授予帅臣方面全权之责。”
“这本来就不是正常应当有的状态,我将这样的政府,称为军政府,将这样的国家,称为军国。”
“军国之道,适合以小博大,不适合以大御小。这既是秦国能崛起西陲,横扫六国的原因,同样也是它根基不固,二世而亡的原因。”
“陛下元丰改制,其实就是一种去军国化,将我大宋国家体制里边,那些源于后周军阀小政权的,不适合作为大国制度的东西去掉。”
“战争是国家大事,关系存亡之机;官制更是事关国本,不容轻忽。苏油虽然远在西疆,又岂敢不以身作则?”
说完举杯朝东边遥敬了一下:“苏油最感激的,是陛下对我的信任。不以为苏油此议是矫作虚伪,也不认为是功高不赏,兔死狗烹的担心。”
“而我也认为,历史发展到今天,大宋已经有能力摆托那些落后粗暴的行政管理手段,完全可以订立出完善的制度、法令,管理好百官、军队和百姓。”
“这是一个大国之君的气度和格局,也是一个走在上升道路上的大国,当有的气局和担当。苏油能够在其中尽一份自己的心力,真是倍感荣光。”
范纯粹也将酒杯举起来:“敬我皇宋。”
三人一起将酒喝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之前尴尬的气氛已然消失不见。
苏油说道:“就是德孺老哥辛苦,才知完陕西,又要奔赴定州了。”
范纯粹倒是不以为意:“此身早已许国,宦海风尘,本就是题中之意。”
范纯仁也微笑道:“能够在辛苦中得空泡泡这暖泉,喝喝这小酒,三五知己清谈一番,便是占了大便宜了。”
苏油说道:“德孺兄对陕西还有什么未尽的展布或者有什么建议,也大可道出来,我知道关于西事,你是一直有自己的思考的。”
范纯粹给自己兄长倒上酒,又给苏油也加上:“还真有。”
苏油赶紧说道:“请讲。”
范纯粹说道:“如今西事的局面,已经好过我最好的预期,山北诸地尽入我手,数十年顽敌苟延残喘。”
“明润之功,可谓巨伟。”
“然诸将里边,王中正贪鄙,种谔傲狠,刘昌祚疏阔,高遵裕狭量,李宪粗狂。”
“刘昌祚冒进盐州之举,就是个危险的信号,也就是明润有这个能力制衡他们,否则换做任何一人坐镇,恐怕都是覆军致乱的下场。”
“今昌祚与高太尉嫌隙日深,其难遂解,若诸军不协,恐生他变。”
苏油点头:“近日里便要解决这个问题。”
范纯粹又道:“大军出界,关陕事力单竭,也是明润早做措置,建立兴洛仓,又分数路大仓,加上龙首县四通的私储,却依旧发生了紧急调运,骚动陕西三十万人的大动静。”
“还是那句话,也就是明润有这个能力协调官私,加上之前举荐的毕仲游、沈括、赵济、石勇诸人,忠勤干渥,才把这么烦难的大事儿支应了下来。”
“但是大军久外,绝非良策,如今兴灵未下,贼势尚猖,就如救火于半,不灭终将复炽。”
苏油也点头:“嗯,这个德孺兄也不用担心,接下来诸路会分解兵力,充实地方,前线只留下最精锐坚强的部队。”
“现在粮秣调运已然不是难题,转运也改由招纳的蕃部来完成,同时算是以工代赈。加上几路收缴的伪御仓,已然具备三月之积。”
“山北三路有了范公、曾公、赵公主事,相信很快便会具备自我滋养的能力。内地转运的烦难,很快便会降下来。”
范纯粹点头:“如此甚好。近日京东转运使数献羡赋。陛下命朝廷议以徐州大钱二十万缗助陕西。”
“此皆百姓膏血之余,岂能用作给地方官僚升官的捷径?明润当上奏朝廷,诸路不得以给西路供给的名义,擅自加赋,否则本路得钱诚为有利,可自徐州至边,劳费三倍之甚不说,地方官勒索百姓,怕更是不下此数!”
苏油严肃了起来:“五路大军所用,早已设立了兴洛仓、元丰仓,如今也没有匮缺,六路都转运司,也从来没有向朝廷请求过各路调输。”
“京东路转运使是吴居厚吧?我知道他,理财是把好手,官也升得挺快的。”
“京东路这两年征得赋银数百万,莱芜、利国二地官员自铸大钱,每年可得十万缗收入。又以盐铁赋税之利购置绢品,再以所得资助河东换马牧养,召募牧民养牧马匹,进而安置游民散夫。”
范纯粹说道:“对,就是他,如今又声称要拨出大铁钱二十万缗,支援陕西边关军饷;陛下嘉誉其‘于职分之外,恤及他路,非才智有余不能’。”
苏油冷笑道:“这钱我可不敢要,真要是收了,怕有朝一日被他连累!多亏德孺兄提醒,否则此次西征,还成了酷吏们鱼肉百姓的借口!”
三人都是老油条,眼光也从来不是局限于一时一事。
他们关注的是朝廷大局,军事之外,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比如京东路的“义举”,三人一听便知道底下官员们的小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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