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油接过奏报,对赵顼朗读起来。
“判都水监,罪臣宋用臣昧死上奏:
乙酉,水过汲县,皇家理工学院、都水监河情司,所测水情,较高元丰六月丁酉日,六尺三寸五分。
曹村诸埽,所可抗衡者,唯四尺五寸,以数相计,曹孙必决。
判司天监陈昭明省察河图,议分洪瓠子河故道。
众尚迟疑,然事机煎急,乃行专断。
携皇家军事学院炮三班,百里促奔,炸开宣防殿渠。
丙戌,寅初,渠粗阔十步,水即大至,决溃而下,激荡滔汹。
卯正,溃至开广五十步,深一丈八尺三寸。
水势既分,澶堤得保。
用臣待死曹堤,水退之刻,已没裳裾矣。
洪峰过濮阳,乃重塞宣房口,然水势矢急,未可猝制。
皇家军事学院学子,海丰侯钱谷,驾夔州号冒死中流,沉舟决口。
西汉郭昌之后,安利军巡河勇敢郭孝,先备石料漕船于堤侧,乃以铁锁,连船纵下。
锁挽夔州号桅,并没,宣房乃塞。
臣等惶亏,唯力督宣房河工,以为弥补,并待朝廷迁谪。
掘堤之罪,未敢欺隐,书达御前。”
“好!”赵顼站起身来:“罪什么罪?!好得很!朕要重赏功臣!”
“陛下!”却是苏油和蔡京同时拱手。
赵顼满脸都是兴奋之色:“明润你说。”
苏油躬身道:“陛下,这只是都水监一面之词。而且决堤行洪,不经上报批复,行事也过于惊世骇俗。”
“奏章所言是否属实?曹村埽得保,是否和分水行洪有必然关系?陈昭明之策,是否就一定是当时唯一处置?这些问题,皆未确然。”
“因此功赏还请陛下暂时缓一缓,现在,应该由三司,中书,枢密院,检察院,抽调人手,组成联合调查小组,查明此事!有过,必罚,有功,再赏。”
赵顼摇了摇头:“陈学士乃小妹夫婿,和你也算有亲,其人品学术,难道不值得信任?”
苏油躬身道:“此事无关信任不信任,都在必行。”
“陛下,这是为了后来。想想要是今后的治水之臣,以此一次成功,便回回炸堤,那会是怎样的后果?”
赵顼一下子愣住了。
苏油接着说道:“但如果此事确因景润之策而成,那就需要详制条陈,将方案详细完善。从此之后,华夏之民在治河之道上,又多了一道神术。”
“正因为此事过于重大,因此臣才请陛下暂缓恩赏,查清事实,计较得失,总结经验。”
“这不光光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陛下一朝,而是为了子孙万世。”
“老成持重,干臣之体。”赵顼叹了一口气:“也罢!要不这样说,倒也不是苏明润了。”
“对了蔡京,刚刚你又想说什么?”
蔡京躬身:“没有了,刚刚臣想说的,少保已经说了。”
“你们这些臣子,就是见不得我痛痛快快高兴一回!”赵顼气鼓鼓地一甩袖子,迈步就朝外走:“狄咏,回宫准备銮舆,我要去开宝寺迎接太后!”
“她老人家,肯定会与我一同畅快!”
……
宣房埽,小树林指挥所边上帐篷里。
钱谷刚睁开眼睛,就见到帐篷顶的帆布下边,一圈脑袋在围观自己。
“列位兄弟……”
“谁跟你兄弟!好你狗日的钱裕康,藏得这么深!你还拿兄弟当兄弟吗?”头顶上王君万的大嘴哇哇地张合着,钱谷好害怕他喷出口水。
姚雄的圆脑袋也在上方,虎眼瞪得溜圆:“庶子!庶子能承钱家侯爵?!大宋如今一共才几个侯爵?!”
种朴满脸讥笑:“下官种朴,见过小侯爷,侯爷此番立了大功,指日还要高升。到时候给侯爷你牵马坠蹬,只望小侯爷看在咱家殷勤的份上,赏赐一个前程哟……”
“哎哟!”钱谷吓得坐了起来:“别别别,列位哥哥,我招,我全招!”
这一下扯到伤处,痛得吃牙咧嘴。
折可大伸手将他压回到床上:“不用了,我们已经全知道了,钱小侯爷,呵呵呵,我就说山长怎么把你塞进了炮三班,原来不是给我们来补习什么理工的……嘿嘿嘿,你才是我们一群人里身份最贵重的那个!”
“没有没有……”钱谷赶紧解释:“我之前真没瞎说,的确我爹看我走左班路子是没戏了,又不忍我流于商贾,因此塞我进了右班。”
“别理他们!钱大哥,你是这个!”苗履竖起了大拇指:“这次能够堵住决口,你是首功!你当时都怎么想的?”
“啊?”钱谷也有些恍惚:“当时……怎么就傻了呢?”
“当时我就想着只有我水性好,懂操舟,然后情况一危急,心里边一横,就……”
“洗了心了,被学院洗了心了……”
王君万笑着拍了拍钱谷:“一直以为北人敢勇,南人怯懦,裕康这一把过后,军事学院里边可以横着走了。今后要是谁再敢嘲笑裕康跑不动路,哥儿几个一起揍他娘的!”
“咳!又要揍谁呢?”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来。
“山长!”众人赶紧立正敬礼,却是种诂在曹村危机过后,带领学子们赶来救援。
种诂扫视了众人一眼:“一个个精神头很好嘛,决口还没有完工,你们就敢躲懒?不知道伤者需要通风?”
“是!我们这就去堤上!”王君万一点不敢炸毛,带着炮三班的人连滚带爬地就跑了。
种诂这才掉头,上下打量了钱谷好一阵子:“看着文质彬彬的,一到阵前,祖上的杀才德性就出来了……这回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岊仲兄交代……”
钱谷讨好地笑道:“不用交代,山长都不用告诉他……”
“美得你!”种诂又好气又好笑:“陛下都降旨了,不过不是降给你,而是降给了你父亲。说钱家世代忠敬,命两浙路转运司给钱家在九里松老宅立坊,并赐‘清芬世守’四字。”
说完看向帐篷之外,不让钱谷见到自己眼中的艳羡之意,叹了一口气:“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辛苦踏山丘。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莱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绮霞羞。他年名上凌云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虽然陛下没有明说是奖掖你的功劳,然你这一举所得,足以光耀门楣。钱家历代出仕的人这么多,何曾有过这般荣显?”
钱谷一转眼就想明白了关窍:“陛下这是想通过奖掖钱家,暗中给此次引洪之举定性。非我功劳真有这么大,只是朝局诡谲……钱家这次,运气好……”
“敢孤舟犯险,力抗洪流,裕康勇胆,不亚曹安民。”种诂转回头来:“难得心思还如此灵透……所以说你这小子,和你祖上一样,真是直娘贼的‘贵逼身来不自由’。”
说完终于和缓了语气:“不过关键时刻,是担当起来,还是躲闪开去,终是个人的抉择——而你,选对了。”
……
另一个帐篷里边,陈昭明在宋用臣的服侍下喝汤药。
宋用臣中官出身,现在干起老本行来,那叫一个妥帖周到。
陈昭明脸色还苍白:“沿途州县如何?死了多少人?”
宋用臣摸了摸瓷碗,感觉温度合适,将之端给陈昭明:“郎中来看过了,学士当是外感风寒。先见头痛,恶寒发热,之后引发实咳。”
“加之长途疾奔,股间为鞍鞯擦伤甚重,心力交涸,乃至吐红。”
“开了小柴胡汤,加紫苏荆芥当归白芍丹皮杏仁,兼顾血分,两兼治之。方子我觉得算是妥当的。学士,先把药喝了吧……”
陈昭明不接:“死了多少人?还有,郓州怎么样?”
宋用臣叹了口气:“四县漂没一百五十七人,不过好在洪水入了巨野泽后,因为两湖的蓄洪能力,没有造成更大的灾难。”
“郓州有王公坐镇,又有工厂之利,一年来规措谨然,万幸没有出事。”
说完将药碗举起,缓缓跪下:“用臣提举河防,辜负圣恩,四县之患,乃用臣之过,与学士无一丝干系,学士拯救万民,无需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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