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很早以前我给陛下讲解过的加速度的道理,加速度虽然小,但是只要力作用的时间够长,最终还是能达到很快的速度。”
“如果因为速度还没起来,心中焦急就停下来换一辆车重新开始,那大宋这架马车,永远跑不起来。所谓欲速则不达也。”
“以陛下登极之初的大宋国情,法不可不更。然更张之前,不可不慎。相公的问题,在于不容异论,导致诸多新法一出台就存在瑕疵。”
“而后保守的官员抵制,中允的官员怀疑,剩下勇于执行的,多是操切莽勇之辈。”
“操切则易疏,莽勇则忘全。执行上,就容易出现问题。”
“出现问题,不可怕,调整完善就是了。可怕的是改弦更张,尽废前法,政府从此失去公信,地方从此无所适从,而百姓,白白受了这几年的苦。”
“陛下也不要因为某件事就怀疑否定自己,只要将眼光拉长一点,看看登极这七年,就知道国家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变化。”
“平日所见,皆太平无事,国力升腾,虽然只是看到了一部分,但是这一部分,也能说明很多问题。”
“陛下登极之时,国库有多少资储?如今又有多少?这些难道没有宰执计相们的功劳?”
“当然这个国家,这些制度,的确还存在很多的问题,但是既然陛下有变法的决心,难道就没有继续完善它优化它的决心?”
“厥允执中,乃为政之要。而不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愿陛下熟思之。”
“另外此次事件,是因合门有据纳之权,导致有时候下情难以上达。这个问题既然暴露,就必须加以解决。”
“臣有一策,如今军器监已经制作出精美小巧的锁钥,不如给诸路守臣通判以上官员配发密函,将奏章封于其中,直达宸几!”
“钥匙唯陛下和地方官员可以掌握,如此陛下便可以尽知各地政实民情,而不受阻挠,得兼听之效!”
这其实是皇权的扩张,也是苏油在给自己挖坑,但是宋朝的问题,皇权不张也有部分原因。
且顾眼下吧。
赵顼闻言眼神一亮,这操作可以的呀……
这次事情,与其说他是惊怒于流民的产生,更不如说是惊怒于皇帝被下面人蒙蔽,对国家情形不得而知。
苏油的建议,一下就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大大缓释了他敏感而偏执的神经,表情进一步缓和了下来。
苏油偷瞄了赵顼一眼,继续说道:“郑侠的作为,臣是很佩服的,但是制度所格,接下来他会面临严厉的惩处。”
“臣守开封,出现这么大的纰漏,自当引咎辞职,但是他的行为所体现出来的制度上弊端,必须立刻加以纠正。”
“现在臣想问的是,这封奏报,到底是如何抵达圣前的?”
赵顼说道:“是夹在《时报》的信筒里边送达的。”
王安石痛苦非常:“郑侠才气是有的,监守城门,老臣一直替他可惜,昨日移其为《时报》检讨,却不料……”
苏油拱手:“相公,郑侠的问题,自有法司论罪。但他提到的河北流民问题,也同样必须要解决。”
然后又对赵顼拱手:“陛下,郑侠所言的百不及一,我们就按一百倍来计,与图中人物数量相乘,也不会超过千人。”
“城北封丘斥卤二期,虽然经过冲洗,但因旱墒保水的缘故,三月中已经暂停了。如今麦田灌浆已经基本结束,京畿用水量不再那么大,正好重启工程,雇佣他们开垦,种植一季高粱或者棉花。”
“他们的衣食,可以由京中酒坊或者布商提供,作为棉花和高粱的定金。”
“收获之后,官府监督交割。商家收取高粱棉花,流民得钱,然后再妥善遣送其返乡即可。”
“此亦当年富相公救济河北时的法子,臣稍加改良而已,下去后自会交代通判梁彦明施行。”
赵顼开口:“明润……”
苏油对赵顼施礼:“陛下,臣知你有保全之心,但是制度就是制度。”
“郑侠携私投递,我作为他的上司,必须负责;开封府收养流民不及时,我同样也有责任。”
“相比于维护制度的权威,个人去就问题,理所当然排在其后,陛下,还请成全微臣吧。”
说完这些,苏油规规矩矩给赵顼行了一礼,取过幞头退出偏殿。
临到出殿,苏油又补充道:“对了陛下,司天监仪器数据显示,近期就会降雨,具体多近不知道,可能就在三五日内,臣也请陛下熟思之。”
……
苏油在进宫的路上,已经思考得非常清楚了。
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上时,那个急不可耐的孩童;也不再是那个为了自己的主张得以施展,而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少年。
以前他害怕自己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是现在的他,对改变这个世界越来越有信心。
有些东西一旦启动,便不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人类为了追求更高品质的生活,追求更高的生产效率,追求更多的粮食,更多的丝绸,更安全的生存空间,会锲而不舍地努力下去,发展下去。
苏油如今,已经带了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条路上,理工和金融二十年的发展,已经让车轮缓缓启动,渐渐加速。
任何企图阻挡它的人,都会成为阻挡在车轮前的螳螂。
大宋,已经有了自己的基本盘;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基本盘。
这个基本盘不在朝堂之上,因此也无需计较官场的去就。
这个基本盘带来的巨大利益,会让人趋之若鹜,使其日益壮大,而壮大之后的既得利益者,会将他视为导师和领袖,将他再次推入朝堂,推向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还年轻,完全没有必要在意一时的得失,何况他本就不稀罕做什么官。
要不是害怕几十年后去极北放羊,他最希望的生活,就是每天躺在躺椅上,认真思索中午给薇儿和扁罐做点什么好吃的。
郑侠事件,经过自己的提醒,相信赵顼会去思考,不再那么冲动。
密奏之制,相信赵顼一定会牢牢抓住,很快就会有一个盒子发放到自己手中。
这是为了防止自己成为第二个郑侠,防止自己有一天必须通过触犯法令的方式,才能将自己的话传到皇帝耳朵里。
大宋首相,一届也就是三年,短的甚至一年。
王安石五年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已经是难得的恩遇。
而自己今后,更多的时间里,还是会在地方上打转。
这道保险,值得用一个官位的迟到去换取。
新党为了脱困,肯定会穷究郑侠擅发奏章的罪过,但是如今他不是用的急铺马递,罪行比历史上轻了很多。
那么就需要攀扯上一个更大的背锅者,为这件事情买单,方能压制舆论。
苏油决定将这口锅背起来,将自己打扮成受害者。
看似吃了大亏,然而在保守党,中允派,甚至新党内部,都会得到众多的同情和赞许。
声望,在大宋绝对是好东西。
真实历史上蔡京权倾朝野,四度担任宰相,最后在流放途中,百姓们恨之入骨,不卖东西不卖药与他,让他活活饿病而死。
而反观大苏,贬谪过程中一路士绅迎送,处处得人照顾,甚至不远万里去看望他,等到复出之时,沿途百姓堵在路上迎接,令车马都难以通过。
大苏他到底做了什么?不就是文章写得好吗?他还做了什么?!
自己的施政模式,已经形成了惯性,至少蜀中和陕西,没有人亡政息。
这既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声望。同时本身也是声望给他带来的巨大好处。
苏油出品,必是精品,后人想要改弦易辙,怎么都得掂量再掂量。
况且,如今大宋能让他去的地方,已然不多了。
不管是去哪里,以如今的实力,苏油都有把握刷新自己施政的又一个辉煌。
进一步,将是他和同仇敌忾的新党们你死我活的厮杀,而退一步呢?
新党内部,如今本身就是一个火药桶。退一步,就成了勾心斗角的新党们自己你死我活的厮杀。
然后他轻松自在地隔岸观火,两三年后,再轻松自在摘桃子。
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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