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西儿巷尽处的小院子,在熙宁六年末的巨大扫黑风暴中,竟然如同暴风眼一般,安静清宁。
苏油和石薇来到门口,敲响了院门。
朱虔婆把门打开,语气里透着熟络:“官人你又来了?”
苏油感觉寒毛都立起来了:“为什么要说又?!我就上次查案子来过一次,还是那么多人一起的……”
朱虔婆说道:“反正就没见过这么和气的官人,快进来快进来。这位是……”
苏油说道:“这是我新妇,我们有事找金姐儿。”
金姐儿已经站在门口:“婆婆,请官人进屋说话吧。”
苏油领着石薇进到屋里,看着几案后的屏风:“瓜瓞连绵,画得真不错。”
金姐儿低头苦笑,准备给苏油倒茶:“奴家的一点虚妄念头,早已化作飞灰了。”
苏油制止了她:“不用客气,你的茶,我也不敢喝。”
金姐儿乖乖停手,低头不语。
苏油坐了下来,认真看了金姐儿一阵:“为什么?”
金姐儿说道:“因为,我想活得像个人。”
苏油笑了:“如今坊市可都是在传言,高丽豪商和宋人顽滑少年,为了一名高丽美姬,斗杀出了人命,鸡西儿巷金巧儿的身价陡增,为何却闭门谢客了?”
金姐儿低头:“只等探花到来。”
苏油心虚地看了石薇一眼,见石薇饶有兴趣的看着金姐儿,没有一点怀疑的意思:“呃……不准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就老实讲讲你的故事。”
金姐儿说道:“奴家本是高丽上族,父辈以儒术侍奉大王,奈何高丽国势弱小,千里长城也挡不住人家欺凌,被迫绝了与大宋的供奉,成为了辽国的仆从。”
“父亲死谏在金殿之上,奴家合族配与辽人为奴隶,就是为了平息他们的怒火。”
“直到大宋苏学士访辽……”
“等下,”苏颂制止道:“苏学士?苏颂苏学士?”
金姐儿点头:“嗯,他有个幕从叫梁振福,因堪舆有功,辽人将奴家赐给了他。”
“他年纪很大了,不过对奴家尚算怜惜,奴家能脱离火海,对他也是感激万分。”
“等到来到大宋,一切都变了,昔日暖心小意的郎君,变成冷漠无情的路人,原来他那个家,竟是比蛇蝎窟更苦的火坑。”
“他死后,大娘便将我赶了出来,得蒙李通搭救,将我安置到了这里。”
“奴家在大宋,就是无根草木,只得相从。”
“然而很快,他就要我陪侍宋朝的官员,还让我陪侍那个蠢恶的洞主,只为得到行事的方便。”
“奴家痛哭不从,可李通跟我说,只有这样,他才能带我回高丽去。要我从那个又老由贪婪的官儿那里,多掏出一些大宋的军情;唆使那个大流氓,收集开封外城砖石城楼画稿。有了这些,就能作为父祖平反之资。”
“奴家以为他是高丽义士,一度倾心相托。自认为是屈身事贼的西子,他是风标雅致的范蠡,自感污秽,配不上他高洁的人品。”
“这幅《瓜瓞连绵》,便是奴家在那个时候与他一起时画下的,痴心妄想,不求能与他天长地久,只求能为他生得一儿半女,留得个念想也是好的。”
“可是到后来,我却发现他完全是在利用我!”
“起先只是担心他另有新欢,因此暗中查察,哪里知道,他竟然找上了辽人,想把那些东西,贩售给辽国!”
“为了辽人的一点赏赐金银,奔波于道路,驱使如猪狗!还恬不知耻乐此不疲!”
“他就是一个被财富蒙蔽了双眼,烂贱到了骨子里的卑污蟊贼!”
“最近不知有了什么事情,他的辽人主子催促得紧,李通也知道凶险,将奴家打探的东西都藏了起来,由他漫天要价。”
“于是奴家便勾引了巷子里的豪滑少年,甜言蜜语欺哄于他,诱使他杀了李通。”
“苏探花仁贤之名,奴家自然久仰,知道你把人命看得至重。只要李通死了,探花你定然会寻出蛛丝马迹,追索下去,那样辽人在汴京城中安插的钉子,迟早难逃法网。”
苏油没说话,思索了好一阵:“刚刚那番话,我该信你多少?”
“一个小小女子,能够利用身周有限的条件,操纵无忧窟,开封府,甚至皇城司为己所用,还要替你护卫。”
“开封府处置的四十一人,都是最大恶极,有没有你说这种,我不知道。”
“但是最不至死的那些里,有二十七人移交了皇城司。”
“你掀起了一场大波澜,此等心思手段……别告诉我屠三是自然死亡,你敢说是,我就敢开棺验尸。”
金姐儿微微一颤,低下头不敢做声。
苏油说道:“不仅仅如此,诱惑皇宋官员,刺探皇宋机密,诱唆他人相斗杀,依宋律,一样罪当弃市。”
金姐儿语气很自然:“奴家没有想过能逃罪,等待这么久,其实就是想告诉探花郎事情的来龙去脉。”
“还有李通所藏的东西,就在鸡西儿巷子口下的水道入口处下的五丈河上游七步。”
苏油继续问道:“你想没想过,中间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你必然万劫不复。”
金姐儿笑了:“结果不都一样?便请探花回避片刻,片刻之后,世上就没有金乔这个人了。”
石薇开口了:“你还想用相思子?可要想好,死前会不断呕吐,满身秽物,还要被痛苦折磨很久……”
金乔不怕死,却似乎害怕死得肮脏邋遢,终于崩溃了,以手捂面:“我怎么不知道,我就当是该得的报应……”
苏油见到皓白的手腕上,挂着一串红身黑嘴的相思豆串成的链子。
石薇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相思子的毒性的?此物生于南国,汴京人对它所知不多。”
金乔眼泪婆娑:“是……是他送我的,串子大了,我将其改小,剩下几颗,我拿去喂了鸡……才发现,这东西本是剧毒。”
石薇怒道:“那李通将你害成这样,你为何不将他用相思子毒死,让他恶有恶报,不是更好吗?”
金乔不答,却哭得更加伤心。
苏油摇头,感情这东西,实在古怪,金乔能下手杀掉屠三,却没有办法亲自下手杀自己曾经的爱人。
现在回想当日她知道李通已经死在巷里的情形,原来根本不是害怕,而是……死心。
或许,直到现在,金乔仍然爱着李通也说不定。
沉吟了一阵,苏油才缓缓开口:“你不用死。因你精通高丽,辽国,大宋三国语言,加上容貌秀丽,心思周密,有人看上了。”
金乔咬着牙:“若如以前那般,未必好过一死。”
苏油摇头:“你其实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见过你的人,除了梁家,基本都已经……大宋会重新给你安排身份,修习礼仪。你将不再是高丽礼部郎中金远的女公子,而是泉州商人傅旋之女傅明珰。”
“数月之前,傅旋持高丽礼宾省帖,向宋朝‘乞借乐艺等人’。邀请宋朝文士、工匠、医师到高丽供职、传艺。这是你的机会。”
金乔咬咬牙:“大宋需要我做什么?”
苏油摇头:“还真做不了什么,或者,等你能为大宋做什么的时候,有人会告诉你。”
“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高丽本就是受大宋册封的藩国,一向号称‘小中华’。我想,重新恢复两国关系,这应该是我们共同努力的方向。”
“现在,就看你的选择了。”
金乔不假思索,盈盈拜倒:“明铛领命。”
苏油站起身来,这个女人太可怕,他一刻不愿意多待:“因缘巧合,你要珍惜重活一次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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