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国笑道:“前几天大家评论近日流传的新诗,众人都说明润的‘雨野搀犁经汉圹,晴郊浚井现周彝。’颇为精彩,大哥却说最近他听过一首《咏雪》,其中一句‘冻合玉楼寒起栗,光摇银海眩生花。’更加神妙。”
“当时有人认为,玉楼,银海,形容雪景,太俗太滥了,既不形象,也不生动……”
“大哥笑道我们不读书,说玉楼,银海,乃道家典故。”
“玉楼就是肩膀,上句是说雪积在肩上,冻得起鸡皮疙瘩了;银海是眼睛,下句是说雪花挥舞,眩光夺目。”
苏油就看着王雱贼笑:“不知这个‘有人’,到底是谁?”
王雱恼了:“不是我!”
不是你就怪没意思的,苏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这俩典故,于是严肃批评:“文章是给人看的,大苏举这种生僻典故,不是写诗,是猜谜,不好不好,当不起相公谬赞。”
就听厅外笑声响起:“明润也好猜谜?来猜一个——常随措大官人,满腹文章儒雅。有时一面红妆,爱向花前月下。此为何物?”
却是王安石回来了,后边跟着一脸苦笑正摇头的吕惠卿,看来这娃平时被王安石坑死过不少脑细胞。
苏油赶紧起身施礼:“见过相公,见过祭酒。”
吕惠卿如今有个官职是判国子监,所以可称祭酒。
大家见礼坐了,苏油才说道:“刚刚相公说的那物事,当是印章吧?”
王安石笑道:“正是,那再来一个!嗯……将军身是五行精,日日燕山望石城。待得功成身又退,空将心腹为苍生。”
苏油笑道:“这个我稳拿手,小时候便是先为此业,让土地庙的诸位兄长弟妹得养——瓦甑!对不对?”
王安石高兴坏了:“倒是忘了明润之能了,正是瓦甑!看来京中有了明润,以后我制迷你猜谜,可不寂寞了!”
王安石是真好这个,后来还写了一本谜语书。
众人聊了一阵,这才论到正题。
王安石问道:“听闻你下去各县考察了?可有所得?”
苏油收起了笑容:“颇有所得,正要与相公说及此事。”
从书包里取出厚厚的一本大册子,是后世调查报告的格式,先是题目,然后是纲要和小标题,还有所对应的页码,可以很方便的翻到想要的页数。
大册子封面一行大字——《熙宁六年开封诸县按察闻录》。
王安石打开报告:“这法子好,可谓纲举目张,中书大可以用起来。”
然而越翻越是心惊,继而大怒:“明润!你这是要如何?”
苏油面不改色:“相公,我只是整理了数据事实,而是这些事情,都实实在在发生在开封辖内。”
“不是我要如何,苏油忝为正任亲民之官,须得为开封府百姓考虑。”
吕惠卿见刚刚和谐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冰冷,赶紧从王安石手里接过册子,翻了几页,这才幽幽地说道:“明润,这是将我们几年的功绩,说得一钱不值了?我与朝上诸公,皆尸位素餐?”
苏油拱手:“非是如此,相公鞠躬尽瘁,为国操劳,如今大宋已见振作之相。”
“陕西稳固,青唐进取,湖南开拓,河北治理。刷新军政,汰裁诸冗,削减宗室,打击兼并。这些,当然都是相公的功绩。”
吕惠卿叹了口气:“那你还搜集材料,这是准备让王公去位吗?”
王雱只看了一眼目录,便怒火中烧,将册子朝地下一摔:“苏明润!你狂肆悖妄!以为自己不可替代?便能肆无忌惮了?”
“王子纯在秦凤,章子厚在荆湖,做得比你还好!老实一点,还有机会!”
苏油看了王雱一眼:“王兄身体不好,须知气大伤身,还请稍息雷霆之怒。”
“我与相公所议者,乃是国事,大家心平气和,这是探讨的基础。”
说完将大册子从地上建起来,重新放到王安石手上:“相公当为知我者,若是为了一己之私,如今这份报告,已然越过相公,交由陛下御览了。我是龙图阁学士,还是开封府尹,本有直奏之权。”
“我是担心相公为下僚所误,只看到欣欣向荣,看不到危机四伏。”
“相公,当年你我同船入京之时,相互砥砺劝诫,要为国家,为苍生,尽自己的心力。”
“可如今呢?”
“相公推行青苗法的时候,我在陕西完全配合,认为此法乃救民之策。”
“也的确是救民之策,如今陕西,十二万下户,得脱煎迫之苦,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我以为开封府首善之区,当比陕西更好才是,可结果呢?”
“去年我请中书公布两个数字,其一,多少下户得青苗之助,脱离贫困,得成齐民。其二,多少下户得青苗之助,今年无需续贷,亦可自立。”
“中书不报,所以我只有自己调查。”
“结果触目惊心,仅仅祥符一县十六万户,去年举青苗钱三十五万贯!到今年变成三十八万贯!而开封府一钱未发,多出来的账面数字,是去年还不上利息,而需要滞缴的罚息!”
“青苗法,变成了什么?!说好的抑兼并,扶根本的初衷呢?”
“免役钱,开封县二十万户,合缴二十万贯,其余各县,均是如此,户均一贯,听说还是全国最低的!两浙路,是这个数字的翻倍!”
“而开封府胥吏所需俸禄,一年七千贯而已,那么剩下这么多的免役钱,宽剩钱,多少用到了役务上?汴京的役务,有这么多吗?河渠,水井,道路,漕运,到底兴举了多少役务?得到了多少改善?”
“调查的结果,同样让人非常失望。”
“免役法,变成了什么?!说好的减劳役,便黔黎的初衷呢?”
“市易司,以陛下内藏库一百万贯为本,后来追加京东路六十八万贯,然而仅仅半年时间,获利七百万贯!”
“可这些钱,都是怎么来的?!”
“以往牙行垄断,固然是兼并,文相公以果子行攻击市易法,你们说是诋毁。”
“可是你们真的调查切实了吗?以往果子运到汴京,被牙行垄断,批发后零销,得利近倍,这固然是兼并。”
“可市易司就不是兼并了吗?!”
吕惠卿立即说道:“可官中所得果子的确好了,价钱也低了,这难道不是市易法的好处?至于是不是兼并,相公驳斥文相公的行文里,已经解释得非常清楚。”
苏油冷笑道:“抱歉,非常不清楚。商贾的定义是什么?将本逐利而已。市易司所作的事情,完全一样!”
“京中果子降价,是因为蜀中,荆湖,推广了一项新技术而已。”
“蜀中发明了一种稀蜡,喷到果子上,能够产生一层薄薄的蜡膜,能让果子延长保鲜期。对石榴,梨,苹果,柑橘,蜜柚,尤其有效。”
“加上水果罐头,今年果子抵达汴京的到舶价格,本身就降低了一半!”
“果子入市易司再出来,批发价格却只比去年只减了两成,而市场需求得到极大满足,小民零售价稍微降低,约一成左右。”
“对于整个水果销售链条来说,价格的确降了,小民官府的确得利了,可这是市易司的功劳吗?它不过是替代了果子行,自己做起了兼并之事,而且更加追求暴利而已!”
“市易司看着给朝廷挣了大钱,可七百万贯是怎么构成的?”
“一桩桩,一件件,皇宋银行账目罗列得非常清楚,计司要查,轻松得很。”
“我可以告诉各位,市易司的七百万贯,就是行大商贾兼并之事得来的!”
“其中果子行交易差额进出,就高达一百万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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