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王安国,西京教授任满回京,担任崇文院校书。
赵顼赐对,问道:“汉文帝何如主?”
王安国回答:“三代以后未有也。”
赵顼说道:“然而其才,并不能立法更制。”
王安国回答:“文帝入京,定变俄顷,恐怕并不是无才。即位后用贾谊之言,待群臣有节,专务以德化民,海内兴于礼乐,所以文帝比一般帝王,才能怕还要高出一等。”
赵顼又道:“王猛佐苻坚,以蕞尔小国政令必行,故而能大;今天下之大,不能使人,是什么原因呢?”
王安国回答:“王猛教苻坚以峻刑,致秦祚不传二世,哪里值得效仿?陛下如此询问,必定是有小人误导陛下。”
“诚以尧、舜、三代为法,天下岂有不从者乎?”
赵顼再问:“卿兄秉政,外论谓何?”
曰:“恨知人不明,聚敛太急。”
赵顼不开心了。
家中支持自己变法主张的,除了自己儿子,更无一人。弟弟们还时时力谏,认为天下汹汹不乐新法,皆归咎于自家,恐为祸患。
今年收入多了,支出却也多了,章惇准备开梅山,王珪建议伐交趾,王韶准备进取河湟,苏明润准备攻略横山。
哦,苏明润和王韶不算,苏明润答应不找朝廷要钱,陕西和青唐方面,自筹军费。
看着桌上明亮的煤油汽灯,据苏明润说,酒精汽灯危险性太高,到今天延州井出油,才可以正式投放家用市场,宫里的万寿琉璃灯,也都换成了煤油汽灯的灯芯。
为了一个所谓的安全,他能在汽灯这么大的利润前不为所动,生生按下了十五年。
很多人只看到苏油能打胜战,谁知道他暗中准备了多久?
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任何人去陕西,都不可能像他那样顺利。
如今苏油只靠陕西财力,就能够支持整个对夏战局,而自己呢……
要是苏明润在陕西行聚敛,收益又该是多少?自己这千万贯里,又有多少是来自发运司,广惠仓?来自荆湖开发?
这其中,多少是蜀中,陕西的贡献?
里外一除,新党的政绩,还有多少?
可是到了这一步,还能退吗?
国子监直讲颜复尝策问王莽、后周变法事,苏颂的儿子苏嘉极论其非,颜复擢为优等;
直讲苏液将试卷秘密抄写下来,交给曾布:“此辈倡和,非毁时政。”
曾布大怒,指责侍御史兼判国子监张璪:“君以谏官判监,学官与生徒非毁时政,而竟不弹劾!”
遂以告王安石。
舆论是必须掌握的,王安石当机立断,以诸位直讲学问低下为由,尽数罢免,只留下了告密者苏液。
随后,以李定、常秩判监。以陆佃、黎宗孟、叶涛、曾肇、沈季长为直讲。
王安石妹婿;王安石的侄婿;王安石的门人;护法沙门的弟弟。
被罢免的判监和直讲中,多是经义精通之人,比如直讲焦千之,那是敢说欧九不读书的大学问家刘敞的朋友,吕公著特意聘请作为吕氏子弟教师的人。
直讲王汝翼,曾是王安石亲自征辟,一度与吕惠卿平起平坐的人,后来直言新法不便,才被疏远。
判监张璪,在杨绘反对王安石的时候,王安石信其文才,让他写文章批驳杨绘,被拒绝了。
罢免之前,即便是常秩亲自主持直讲考试,揭封之后,焦千之,王汝翼照样还是名列优等。
但是知识越多越那啥,照贬不误。
再看如今把控国子监的一帮子人,赵顼正被各种思想风潮闹得心烦,让王安石“一道德”,说道:“爱卿要是有什么著作,大可以发表出来嘛。”
王安石回答:“这件事情正在做,《诗》义,已经让常秩,邓绾写出来了。”
就连赵顼都有些担心:“这俩人的学问,能靠谱不哟?”
王安石也实话实说:“陛下放心,有为臣全程把控。”
就连他自己都信不过。
所以这次罢免和提拔,在知识分子眼里,就是个纯笑话。国子监是凭学问说话的地方,而学问正是王安石一派的软肋。
除了他自己,其余都是渣。
王安石眉头皱得很深,汴京城里,看似平静,其实暗潮汹涌。宗室,士人,外朝,百姓,反对新法之声不绝。
最令他纠结的,是吕惠卿在福建给自己来信,提醒自己要注意苏油。
蜀中和关洛,在学术合流之后,如今在政治上也有靠拢的趋势。
苏油在陕西的举措,得到了保守派们的支持,富弼回到西京之后,这种趋势会愈加明显。
接下来,还有吕公著。
还有文彦博。
别看老头见到苏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是相公不要忘了,两人老师是同一人——龙昌期!
吕惠卿的建议,是立即将苏油调离陕西。去河北,或者去荆湖。
如果实在抵挡不住朝野呼声,要调他回京的话,军器监不行,司农寺不行,谏院不行,三司不行,学士院不行,那最好的选择,就是太常寺和司天监。
两处冷板凳。
想到这里,王安石不由得苦笑,吕吉甫这是被新党利益蒙蔽了双眼,过于想当然了。
从大宋的利益考虑,他也想放苏油到河北和荆湖去,也相信苏油能够干得风生水起。
但是苏油入仕十一来年,从来就在最艰苦的地方打转,即使入京后,都远离风暴,呆在郑州的时候居多。
十一年辛劳,积功二品,刚有了孩子就要去河北荆湖……
陛下会答应吗?两宫会答应吗?相公们,同参知政事们答应吗?
苏油从来都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从来都任劳任怨毫不推辞。
但是能说他没有影响力吗?
亚相王珪,是苏油举试时的考官,当时就欣赏得不得了,故意给苏油降等,那是因为他年纪实在太小。
如今王珪被曾布邓绾靠边站后,就不止一次私下说怪话——早知道幸进会成为官场新风尚,当年就该勇敢地首开先河,冒天下之大不韪,取苏油为第一,不让介甫公专美于前!
末相冯京,这位是富弼的女婿,当年苏油离开渭州,就是大帅哥接盘,一路萧规曹随政绩斐然,因而才得以擢升进入的中书。
这些人被幸进之臣剥夺了权力,对王安石的不忿可想而知,如今苏油表现亮眼,即使是出于让新党不舒服的角度,他们也会力推苏油。
不说别的,在苏油面前,要是不论年龄只看履历,别说什么曾布邓绾,就算吕惠卿,甚至王安石自己,都是官场后进!
一起进京的时候,苏油是转运使!王安石才群牧使丁忧回朝!
最难的是无解。
其它地方,王安石还能责以展布新法不利,予以打压。
到了苏油这里,这娃不上章用陕西新政成果诋毁新法,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
难啊……
陆佃走了进来,低声说道:“老师,人齐了。”
王安石这才收回思绪:“哦,叫进来吧。”
没办法,这帮人学问不足,王安石也只好辛苦点,给他们开夜校。
“佃等夜在安石斋受口义,旦至学讲之,无一语出己。”
……
荆湖南路,洞庭湖南岸,两条江由南向北,注入其中。
东边的一条,叫汨罗,西边的一条,叫湘江。
沿着湘江逆流而南,经过古称长沙的潭州,湘潭,进入一条东西走向的支流,叫涟水。
涟水中游地区,有一处所在,叫湘乡。
湘乡在继续往西,就是梅山蛮的控制地区了。
刘嗣看到了河滩上先遣队的旗帜,松了一口气:“一路行来,未损一人,我总算可以和少爷交代了。”
吴逵非常感动:“多凭郎君接济,广锐军上下,无不感激。”
刘嗣看了看青绿的山水:“此地也不是那么可怕嘛,气候不错,听说稻米可以种两季,占城稻一亩可产三百多斤,两季就是五六百。一年之后,就可翻身了。”
吴逵说道:“见不到一点泥土的颜色,恐怕虫蚁瘴气不轻。”
刘嗣说道:“无妨,一路行来,你们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严格执行。天师道的道长们会照顾你们的。”
说完对船队高声喊道:“卸货,送广锐军父老们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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