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章一上,知谏院老乡邓绾拿到都傻了,这狗日的屁娃是要抢老子的饭碗?!
自己弹劾自己,还这么来劲?!堪称鸡蛋里边挑骨头的经典之作!
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啥?!
王安石摇头感叹:“仁性天生苏明润,今日乃知先帝之明。”
赵顼也看了苏油的奏章,对王安石问道:“王相公,苏明润说的‘玉关人老’,是什么意思?”
王安石说道:“这是当年渭州大捷,苏明润进京时,蔡挺作过一首《喜迁莺》相送,如今这词在京中也很有名。”
“霜天秋晓,正紫塞故垒,黄云衰草。
汉马嘶风,边鸿叫月,陇上铁衣寒早。
剑歌骑曲悲壮,尽道君恩须报。
塞垣乐,尽櫜鞬锦领,山西年少。
谈笑。刁斗静,烽火一把,时送平安耗。
圣主忧边,威怀遐远,骄虏尚宽天讨。
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
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频倒。”
赵顼摇头:“蔡漕帅这首词可不适合送行,要是明润气量狭小一些,怕不就会认为他在讥刺少年骤进,朝廷久滞功臣。”
王安石说道:“苏明润岂是那样的人,回京后,还替蔡挺传扬文名呢。”
“陛下,蔡挺熟知西事,但是在陕西的时间也的确太长了,如果陛下同意,应该许其还朝,担任枢密副使。”
赵顼说道:“那明润怎么办?他不知道迁他做宣徽北院使,就是为了入枢密做准备吗?”
王安石说道:“就是因为明润在陕西,蔡挺才能够得以召回。此子足智足胜,有他在,夏人必不敢妄动。”
赵顼点头:“也只能如此了,韩绛上章,说比照明润在陕西路的做法,同样在永兴军路提举军事。怎么一成一败,截然相反?这……是不是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王安石拱手道:“韩绛与苏明润,做法相同,效果截然相反,是因为他只做到了表象,没有领会到苏明润施政的根本。”
赵顼问道:“根本是什么?”
王安石脸上露出有些羡慕的神色:“陛下,司马君实在洛阳,写了六个字送给苏明润——公生明,偏生暗。”
“苏明润收到后,也写了六个字——贪生腐,廉生威。”
赵顼琢磨着这十二个字:“司马学士这六字出自《荀子》,苏明润这六字出自何典?”
王安石说道:“无典,不过苏明润将十二字錾刻成碑,镶嵌在经略使司衙门两侧墙上之后,必成后人之典。”
“韩绛与苏油,所举相同,事功不一,原因其实就在‘公偏贪廉’四字区别。”
赵顼叹息:“知人之难啊,种谔勋臣之后,竟然是一个赵括。王文谅蒙大宋收留方得活命,竟然是西夏密谍!”
王安石说道:“关于种谔,苏明润有议:五郎非无将略,只是朝廷用之太速,方有此败。赵括如果随父抗秦,十年之后,未必不能成中流砥柱。”
赵顼不禁失笑:“这话出自别人之口,或许可信,由他说出来……”
王安石也是微微一笑:“陛下,苏明润有今日之能,也是从六岁就由龙昌期调教,九岁起就被收在张安道,赵阅道两位重臣身边。”
“十岁开始接触公事,草制公文,十四岁提举胄案,十六岁按治州府,如此一步步过来的。”
“他不是进拔过速,只是发轫太早而已。”
赵顼说道:“可他如今谢绝了朝命,要不再下一道旨意,许他带职守边,不容推脱?”
王安石说道:“他必然不从,会找出更多理由来。陛下,明润无私,替朝廷苦虑至此,朝廷不能不为他留些体面。”
赵顼笑了:“他就不怕别人说他效萧何自污,用朝廷恩典施惠私人,以图拥兵自重?”
王安石立即制止:“陛下慎言,此话如何能出君上之口?”
赵顼摆手:“我知明润,如揽镜自观,我说的是那些小人的想法。广锐军吴逵减死,不是小事。”
说完转身对修起居注的常秩说道:“将我的话记下来:苏明润公忠体国,无计誉毁,上忧小人污毁,特以垂询当政。”
王安石也肃然,以正式朝对的方式,整顿衣冠,躬身施礼:“这种说法立不住脚,陛下别忘了,苏明润出京之时,身周侍卫,无一私人,都是请旨由陛下指派的。有宋百年,惟此一例。”
“吴逵之事,本就可哀,因为守臣之失,生生逼反一军。苏明润奏请减死,也是他天性使然。”
赵顼再次转头,对常秩点着食指:“将这两句也记下来。”
常秩都快羡慕死了,当年他也是治《春秋》的专家,也曾是朝廷屡征不起的人物。
他与王安石是好朋友,王安石变法,常秩为了表示支持,一召即起,任谏职,列侍从,却“低首抑气,无所建明,闻望日损。”
王安石行策论,废《春秋》,常秩立即尽废其学,一下子在士林公议中成了彻头彻尾的小人。
本经,代表的是士人的政治立场。政治立场不坚定,这可是比能力低下,智慧不足更要命的事情。
本来王安石是要借他的大名给台谏涨人气的,结果这下台谏更加成了大家心目中的污烂阴沟。
可苏油明明对王安石阳奉阴违,立场有别,却偏偏能得皇帝和王安石看重。
不过皇帝和宰相都这样说了,猪队友只能赶紧抄录下来。
王安石继续说道:“苏明润既然有此心,那就如他所愿吧。授直学士,方面西北,也算朝廷的看重。还有他家娘子,不妨加一道诰命,以示恩荣,陛下认为可以吗?”
赵顼点头:“如此大胜,是宋国体面,勋阶是不能减的。从二品柱国,娘子可得封郡君,就江阳郡君吧。知制诰,将文章些好一点,把朝廷恩义写周道,好生劝慰一下。”
“至于吴逵,其情可悯,发配荆湖南路,也不是小惩,就这样吧。”
……
庆州城外,王文谅及其从属,西夏静塞军司密谍三十四人,跪在草边,反绑着双手,嘴里塞了麻团,神色惊恐地看着身着朝服,背着手立在前方的苏油。
苏油当然不会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而是在对永兴军路高级军政官员训话。
“西夏密谍的成功,给永兴军路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其破坏程度,不亚于之前二十万大军寇略环庆!”
“他们的手段很高明吗?并不高明!他们的组织,手段,可谓粗糙之极;他们首领,也不是意志坚定,智计高绝之辈。”
“可他们为什么成功了呢,仅仅因为,我们比他们更蠢!完全没有警惕之心!”
“还有就是,众志不同,公心不用,蕃汉各自为政,不是厚此薄彼,就是厚彼薄此,造成人为对立!”
“军中纠察之制,考实之制,分配之制,严重缺失!主官不入行伍,不纳建言,不谨小慎微,偏听偏信,好恶由心,这才导致此次重大损失!”
“军中决策与执行,严重脱节!号令不行,局面不清,任务不明,敌情不知,意志不坚,执行不力!”
“各图自保一盘散沙,还能打什么战?!”
一群人面露愧色。
都是打老了战的行家,听闻小苏老子打萧关,军令不过就几句话而已,但是麾下的战斗意志,后勤保障,组织效率,执行程度,完全不是他们能够想象的。
苏油放缓了语气:“当然这个不能全怪你们,也不是你们战力不行。”
“你们已经是大宋最有力,最具备战斗技能的部队,是抗击西夏的中流砥柱!你们的骑射之术,甚至较囤安控鹤更胜!”
“你们差在组织能力,差在后勤保障,差在战斗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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