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仕途,宦游就是常态,官员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在老百姓心里,只有汴京城,才永永远远是那个汴京城。
苏油刚刚回到郑州,朝中就出了一件大事。
知杂事张泽,将一封奏札交给了合门使李评,李评见了大惊失色,悄悄将奏章密告赵顼。
札子中声讨了新法和朝政,言语极度狂悖,用辞极不恭敬,将赵顼形容成无知木偶,任人操控。
奏札署名,竟然是司马光!
赵顼气得手脚冰凉,要处置这头倔驴。
王安石力诤,认为司马君实断不至于如此,建议赵顼直接将司马光叫来询问。
司马光赶到后,将奏札打开一看就笑了,恭恭敬敬还了回去:“陛下,你觉得这等悖逆文字,会出自臣手?”
赵顼这才回过神来,想想也是,然后转命有司严查。
很快案件告破,贵妃沈氏之弟,巳故宰相沈伦的孙子沈惟恭,曾以外戚的身份伸手向宋神宗索职官职、钱财,但未能如愿。
沈惟恭从此痛恨赵顼,常常在门下食客、进士孙棐那里吐槽,除了道听途说而来的编排,还有一些自己的谎言。
其中最严重的,是当时后宫有孕,沈惟恭诅咒说赵顼的儿子一生下来,肯定活不长。
孙棐为了迎合主子,每次见到沈惟恭时便猛烈抨击时政,甚至指着赵顼御驾痛骂过。
其后,孙棐又暗中伪造司马光的奏札,交给沈惟恭,沈惟恭又将孙棐的伪作当做宝贝,交给他人阅览。
事实真相到此大白,孙棐,斩首,沈惟恭贬官。
谁说大宋不杀士大夫的?!
其实案件是否真就是如此简单?苏油是不大相信的。
但经历此事之后,司马光收拾行囊,带上治书局,坚决离开了京城。
四月,各地青苗贷发放完毕,今年风调雨顺,看来会是一个丰年。
苏油向赵顼进献了一系列新书,其中就有精装版《金融论》,随书而上的,还有一封密奏,其中是关于新法的诸多改良意见。
赵顼认真阅读了苏油进献的密奏后,觉得有些道理,但是又要照顾王安石的情绪,最终下旨——作为同天节善举,陕西,河北两地减租赋一等,且免去四五等户的青苗贷。
同时下令,边州不得行青苗法。
旨意一到,渭州,雄州这些地方,百姓无不感恩戴德,欢声遍野。
新政终于进入短暂的稳定期,看起来一切向好。
通进银台司范镇离职之前,向赵顼推荐苏轼为谏官。
王安石是绝不可能让苏轼入台谏的,他的姻亲,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立刻上奏,弹劾苏轼兄弟几年前丁忧归蜀之时,利用皇帝特批的御舟,载货物卖私盐!
而且说苏油必定知道实情,要求赵顼召苏油询问。
苏轼立即居家待罪,苏油被赵顼叫进,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说明规定问题。
苏油听闻后,不禁摇头,新党也是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东西,这才刚刚勉强坐稳,立刻翻手打压本可以成为助力的改良派,终于还是对自己动手了!
但是藏不住二两香油的,更有可能是赵顼,绝对是自己密奏之事,已经被新党知晓!
大小苏卖私盐!谢景温怕是见到苏轼天天在狐朋狗党家里趁饭,自己不招仆从天天吃食堂,不知道苏家到底多有钱!
小苏赢娶白富美天天忙着生娃不去说他,光程夫人留给苏轼在四通商号的遗产,就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但是人家出招了,自己这边就得应手。
询问的地方在法司,苏油进入堂中就对吕惠卿笑了:“吉甫,这是将我也列入同犯罪囚了?”
苏油一向对比自己年纪大的朝官称呼官职,更老的直接称某公,以表示尊敬,现在对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吕惠卿直接以字相称,这意思相当明白。
就是不满!
吕惠卿苦笑,没有答言。
谢景温疾言厉色:“堂下之人,先报履历!”
苏油有些吃惊:“真的要报?有点长呢……”
谢景温一拍惊堂木:“这是规矩!”
苏油歪着脑袋看他:“你是谁呀?”
谢景温傲然道:“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官职卑微,然纠核奸邪,也不遗余力!”
苏油直接不理会他了:“吕检正,有这规矩吗?”
只要吕惠卿敢说有,苏油转头便要弹劾他。
吕惠卿只好将谢景温手底的惊堂木取过来。
本来还想欺负苏油年轻,先用声势震慑他一下,现在反应过来,这娃可是当年在渭州被谅祚包围十数日面不改色,最后一把火烧掉几万人的主。
脸上换了笑脸:“明润,我这也是不得已,官家让问话,我们走一遍过场就好,无论子瞻子由兄弟如何,要说明润参与其中,我首先是不信的。”
苏油也换了笑脸:“这才是讲道理嘛,不知官家让检正问什么。”
吕惠卿说道:“你是苏家兄弟的叔叔,当时也在眉山……”
苏油立刻制止:“不然,检正所知恐怕有误,当时我人在嶲州。眉山倒是也待过,不过那是因为身上沿边转运使的差遣。之后因兄嫂去世,告假奔丧,前后一共也没有多少时日。”
滴水不漏。
吕惠卿点头:“原来如此,看来是下面人没弄明白。那他们兄弟俩抵达眉山之时,船上可有货物私盐?”
苏油答道:“这个就不清楚了,我再次抵达眉山之时,二子尚未到达,之后兄长归山,我又去了一次,那是二子已经在守庐,这船嘛,我根本就没有见着。”
还是滴水不漏。
谢景温怒道:“花言巧语,你作为他们长辈,对他们的作为岂能不知?!”
苏油从容答道:“自然是不知。不然的话,一个侍御史知杂事,既不是法司胥吏,也没有召命,却能如此无礼,依照问案坐审之法呵斥上官,参政也一定也是知晓的喽?”
吕惠卿赶紧举手打住,扭头对谢景温说道:“明润所言乃是朝廷法度。谢御史,还请起身站到一边。”
谢景温心头郁闷至极,但是苏油攀扯到了王安石,也不由得他不站起来。
吕惠卿待谢景温退到堂下,才对苏油说道:“明润误会了,等待明润到来的时候,我们有些无聊,便坐在一处聊天,刚刚忘了规矩,还请见谅。”
苏油笑道:“没关系,检正那我们继续。”
王介甫口中的纵横家学苏家人,跟我们比口舌,你谢景温还差着几条大街!
吕惠卿问道:“那你觉得,兄弟俩有没有私贩的可能?要知道帮商人逃避税收,提取分成,也是如今的官场陋习。要是有的话,不妨直说,想来官家也是一笑置之而已。”
“明润,要知道私贩事小,欺君事大啊。”
处处都是陷阱,苏油不禁笑了:“检正说的,倒的确是如今大宋官场一大弊端。”
抬起手,对吕惠卿身后照壁上的獬豸用剑指点了点,然后对吕惠卿说道:“检正,你知道如何区分獐与鹿吗?”
就听屏风后方,有一声轻微的声响传出。
苏油对着屏风上的獬豸说道:“獐与鹿,很相近,但獐有香气,而鹿没有。就算靠眼睛区分不出来,鼻子也没带吗?”
“我只能说,造这个谣言的人,蠢到獐鹿不分,总是缺少实务经历所致!”
“利用官员身份,搭载商贾,运送货物私盐,谋求免税之利,固然是如今大宋的普遍现象。”
“但是我只想问一句,眉山本就是食盐产区,其食盐之精,为天下之冠。子瞻子由搭载的商贾们,到底要蠢到什么程度,才会从汴京往眉山拉私盐?拉过去做什么?卖给当地盐商吗?”
“造谣也是一门学问,麻烦认真一点好不好?这种谣言传出去,能骗过坊间三岁小儿?完全给政敌送人头啊!”
“找什么货物不好找……哎哟,忘了如今眉山产出丰饶,这货物还真有些不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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