胄案将作的作风,就从这份奏章开始起步,只说自己目前能做的,有规划的一步步脚踏实地,而不是好高骛远摆空谈放高炮。
赵顼如今对神机铳入迷至极,还曾经打听过有没有条件刺杀谅祚,被苏油直接说陛下你想多了。
如今的大国,都有一套既定的制度,也有相应的储才机制,没有春秋战国那种离了谁就转不开的情形。
所以刺杀敌国君主,除了能造成极短时间的混乱,并无大用,万一上台的是个明君呢?大宋更加哭瞎。
神机铳的正确用法,是十万人人手一支,一路碾压——当然这是另一种想多了。
但是有了第一支就总有第二支,这就是苏油的任务。
指望胄案另开口子给这头吞金巨兽提供资金,苏油表示陛下我们不如自力更生来的实在,赵顼说那京中能给挣钱的就是将作监了,这是我的钱袋子,你要是给我搞瞎了我要你好看。
苏油说我来搞的话物资流转可能会很快,因此今年嶲州得有六十万贯铜钞要交给我运作才行,一年之后还你。
听苏油说还要还,赵顼高兴坏了,都忘了跟苏油谈利息的事情,准奏!
其实进贡十五万斤铜对苏油来说简直是小儿科,朝廷里大多数官员都认为苏油拿那么多精铜买个三品官是亏本生意,真正能够看透苏油此举真相的,整个大宋只有一个人。
张方平。
只有他知道,借给先帝营造山陵之势,在汴京发行钞票,尤其是能够深入民间的小额面值的钞票,才是这十六万斤精铜的根本目的!
拿下汴京,就是拿下大宋最后最大一个经济发达地区,纸钞的流转,将在蜀中,杭扬,汴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金融的威力,会渐渐展示出来!
当然,这些是后话,首先得去三司报道。
胄案现在归三司管,现在的三司使,也是刚被赵顼召回京城的,一个超级超级大铁头——唐介唐子方!
一人独战外戚张尧佐,最后仁宗都怕了,甩锅说任命老张不是我的意思啊,是中书的意思。
唐介转头就弹劾当时的宰执文彦博,吴奎,很多朋友都说老唐你要完,你要被丢去蛮荒。
唐介说道:“臣忠愤所激,鼎镬不避,何辞于谪。”
把老子做成红烧肉老子都不怕,还害怕出远差?
仁宗大怒,丢他去广州,没办法又将文彦博、吴奎免职。
但是毕竟仁慈,怕唐介路上被张尧佐暗害,派专人护送他就职。
唐介一夜之间,以“直声动天下”。
朝臣皆称:“真御史必曰唐子方。”离京那天,前呼后拥来为他送行。
李师中赠他诗句:“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如山。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
赵顼即位,召还朝廷,任为三司使,掌管盐铁、户部、度支,统筹国家财政。
如果说司马光是碎碎念比较讨厌的话,唐铁头和赵铁头一样,可是有亮瞎眼的战绩打底的。
然而苏油好像有铁头缘一般,赵铁头在苏油眼里,就是一个喜欢占自己小便宜趁饭趁东西的老头,而唐铁头跟他一见面,就是拉着他聊渭州之战。
一聊才知道,原来老头去年知太原府,还跟辽人刚了一回,辽人在山上修城堡,老头说那山头是我们的,一把火给人家烧了。
该讲的道理还是要讲,就算山头是你的,可木头也是人家辽人辛辛苦苦拉上去的好不好!
不过这话不能说,苏油要多谦虚有多谦虚,从渭州经济规划讲起,只突出解释了先有钱后打战的重要性,以及自己在渭州是怎么弄钱。
至于大战,呃,最好的方式,就是拿钱砸部队砸装备呗。
唐介是绝对不懂经济的,赵顼安排他到这个位置上,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勒紧口袋,一文钱不准给我乱用!
说到这里,苏油就不由得呵呵冷笑。
老唐因为不懂经济,一直非常苦恼:“明润,有话就明说,陛下让我任三司使,要是能够不尸位素餐,解国家财政之急,我唐介不惜豁出老命,再贬蛮荒!”
老头看重的是名声。
苏油笑道:“唐公,知道什么来钱最快不?”
“什么?”
“挖!坟!”
老头胡子都吹起来了:“混账!”
苏油赶紧按住:“别慌,我说的是计司这座老坟!”
老头彻底糊涂了:“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自打韩子华韩公整顿三司后,条例职能已经梳理顺畅了,如今三司运转,算是有法度可依,陛下要唐公来,即是要严格制度的执行,对吧?”
唐介很不好意思地点头:“萧规曹随,韩绛办了大事,却让老夫得了便宜。”
苏油有些哭笑不得,银根紧缩背景下的三司使,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最得罪人差遣好不好——呃,等下,好像老头你一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这事情落到你头上,还真成了便宜!
苏油摇头暗赞,赵顼这回算是知人善任。
抛开这些念头,苏油说道:“不过如今三司运转依旧艰难,为什么?因为积年的账务并没有清理。将作,胄案,军政,河务,常平借支,地方积欠,漂没,火耗……经年累月,越积越多。”
“边军欠地方,地方欠三司,三司欠边军。这里边一大堆的债务要是能清理明白,该追索的追索,该勾销的勾销,计司便能盘出大量空余资金。这是不是类似挖坟挖出大宝贝来?”
老头有些转不过脑筋:“明润,能不能再说得明白一些?”
苏油耐心解释:“比如胄案要负责一段河渠修造,需要五千方石料,报告打到三司,三司同意拨款十万贯。”
“这五千方石料,该由开封府置办,于是开封府便找来石工开采。”
“然后石工说工程量大,需要置办大量铁钎,铁锤,于是请胄案帮忙打造。”
“三司先拨了三万贯下来,将河渠修了三分之一,然后因为种种原因,剩下七万贯没能及时发放。”
“问题就来了,胄案没法给开封府石料工程款,开封府没法给石工们工钱,石工们没拿到钱,就无法支付胄案的铁器钱;胄案因为三司没有拨款,无法让开封府继续工程。”
“于是三司欠胄案七万贯,胄案可能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影响了胄案的正常运转。”
“胄案又欠了开封府七万贯,开封府只能先自行解决石工们的工料钱,严重影响了开封府的运作。”
“石工们干了活,没拿到工钱不说,还欠了胄案一堆债务,导致卖屋卖地都还不上。”
“胄案卖铁器的钱没收到,下一波铁器制造就要被耽误。”
“胄案本身又属于三司,于是三司的河渠修造任务又没有完成。”
“这只是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这些积欠中,有三司欠别人的,有别人欠三司的。”
“如今三司抽紧银根后,会导致下游各个工坊,商铺,仓储,其‘应收而未收款’与‘应付而未付款’的额度大幅度上升。”
“比如这样的石工,背着一堆债务,三司如果还有工程,敢找他们承揽吗?”
“这些石工,应收的钱款一直没收到,那他们还敢承揽三司的工程吗?”
“这个事情严重了,会导致汴京城与三司相关的各个工坊,商铺,仓储运转艰难。”
“但是这些积欠,除了极少部分呆坏账务,大多数是可以理清的。只要清理完积欠,这些运转艰难的工坊,又能重新运作起来。”
唐介这下明白了,这的确是大利,计司的积欠,比如地方赋税,怕是拖了一二十年的都有。
不过这涉及到专业的会计和法规,唐介有些犯难:“就算老夫有这铁头,却也没这能耐弄清里边的门道啊。”
苏油笑道:“有这能耐,却没这铁头的,就在你面前啊。这活计极易得罪人,反正我是不敢做的。如果唐公你敢,我倒是可以帮你向四通商号借人,不过先说好,人是你借的,我就帮个小忙,别的与我没有一点干系!”
唐介对苏油一脸的鄙视:“年纪轻轻,直如官场油滑之辈。老夫自弹劾外戚之后,多年外任,倒让赵阅道抢了个‘铁面御史’的名头,哼哼……明润怯懦,这个‘铁腕计相’,老夫便一身当之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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