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一直在等着挑苏油的刺,好压过他一头,显示自己的存在感,这时候说道:“如明润此论,那农计反而不重要了?须知国家以农为本,每年官家皇后,都要亲历农桑的。”
苏油没有搭理:“来来来,菜来了,我们边吃边聊。”
王安石不饮酒是出了名的,当年包黑子当任群牧使,司马光和王安石在他手下当判官。
一日司内牡丹花开,包黑子来了兴致,举办一次花会。
两人都不饮酒,包黑子见两人面前杯子空着,便上前相劝。
先是到司马光前,问道:“独乐乐,何不与人乐乐?”
司马光无奈,只得给包黑子面子,只得“强饮”。
包黑子又来到王安石面前:“举坐皆欢,一人向隅,岂可忍乎?”
王安石回答:“平生不饮,此次亦不敢破例。”
包黑子也是出名的强项,席中又屡次劝饮,结果王安石的执拗比包黑子犹胜,硬是“终席不饮”,包黑子也“不能强也”。
世人后来以此区分王安石和司马光的性格。
但是到了苏油这里,就不一样了,只见他取出来几个瓶子说道:“酒这东西,在蜀中算是研究得透彻,主要是其中的酒精成分,对人有刺激作用,能让人心跳加快,血流加速,也会让思维迟钝,让人忘却烦恼。”
“但是任何饮品抛开浓度,剂量说这个,就不符合理工的态度。比如朱砂,乌头,皆是毒物,但是一次所用分量不多的话,却又是极好的药材。”
“知道王公素不饮酒,但是这几瓶乃蜀中所制的清露,有酒精的成分,但是非常低微,不会影响思维。”
“蜀中女子生养之后,还用它调养身体,小孩和老人也能吃。对畏寒,血瘀,元气降损,贫血,消化不良,都有功效。对睡眠不佳,精神恍惚,抑郁健忘,也有帮助。平日里时常饮用,也能帮助消化。王公,我先与你倒上一杯,你要是尝了觉得不能喝,再换它饮可好?”
这种说法和劝酒却又不同,王安石也是做学问的人,笑道:“身体力行,明润可谓善劝之人。”
拿起杯子饮了一口:“嗯,清甜,有股桂花的味道,却没什么酒味,可以接受。”
苏油笑了:“那这瓶就留给王公自用,我们却还是喝永春老露。”
菜色一一上来,每种分量不多,却很精致,色香味俱全。
主菜一道是清蒸鳜鱼,一道粉蒸肉,一道烧白,一道墨鱼炖鸡。
苏油说道:“蜀中嗜辛,不过料来几位吃不惯,所以都尽量上的清淡,大家动筷吧。”
又与王安礼,王雱敬了一杯,这才说道:“刚刚元泽兄说我那说法是不重农,其实怪我说得粗略,以致元泽兄将意思领会反了。”
王雱说道:“哦?愿闻其详。”
苏油说道:“其实蜀中就是例子,如今那里千人耕,万人食,务农之人,不过十一。”
“更多的人口,从事冶金,制盐,陶瓷,酿酒,制茶,制糖,建筑,车船,运输,商贸,已经是繁华的事实。”
“是不是好事?当然是好事,这说明有限的土地,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
“但是用辩证的说法,任何事物,都有它的正反两面,这种做法有什么弊端?”
“千人力耕,万人足食,反过来说,一旦出现水涝,导致粮食不足的话,本来千人的问题,就变成了万人的问题!放大了十倍!”
“因此越是这样的地方,农业越是重中之重,必须保证产出稳定,方才有后来这些的基础!”
“蜀中自灌口修成,千年来开挖引渠,如今在川西平原,已经建成完善的水网。”
“川中稳定数百年,土地归属之权纷繁芜杂,地块权领早就分割得支离破碎,因此平原之上,兼并的难度非常大,这就变相地保护了自耕农的土地所有权。”
“蜀中气候适宜,一年可以种植两季,加上梯田开发,优良稻种引进,各地发放青苗贷扶持,招引流人发掘隐户,除了官府设置的常平仓,还有各大商号的私仓,所有这些,保证了蜀中农业产出的相对稳定,这才有了解放人力的基础。”
“无农不稳,这是一切的前提。”
王安石点头:“朝中诸公,目光多为蜀中近利吸引,论及蜀政,每每以工商为重,却忽略了明润你耗时十年,利在千秋的《西南农书》。来,敬你一杯。”
王雱这才反应过来,一说起苏明润,首先便是他堪比陶朱公的挣钱手段,要不就是他逆天的运气和好人缘,却都因他年轻,往往忽略了他的综合素质。
王雱暗自下了决心,总有一天,我要超过你。
王安石和苏油喝了一杯,这才说道:“明润,大宋如今看是承平百年,其实早已危机四伏,三冗之重,朝廷诸公早有见识,只可惜没有解决方案,此番赴阙,明润可有对朝廷的建言?”
苏油对王安石道:“王公可有建言?”
王安石叹道:“其实说白了,就是刷清吏治,开源节流而已。”
苏油说道:“话虽是如此,然施行起来确实不易,以蜀中千年来良好的基础,从只能使用铁钱,甚至以物易物,到如今蜀钞流转,也经历了整整十多年。”
“这中间还开出了几处大盐井,加上朝廷未在蜀中实施茶榷,酒榷,方才有了如此大好的局面,其余地方……难啊……”
王雱觉得苏油的大名就是来自蜀中之治,蜀中之治的主要原因就是来自刚刚那两条,因此苏油只是捡了大便宜,当不起这么大的名声,都是历任蜀中转运使给眉山人喂饱了吹嘘出来的。
他也看不上蜀中这一套,说道:“用商君之法,令行禁止,何愁不治?”
苏油有些无语:“元泽兄,商君之世,秦国百姓愚鲁,政治简要。生产方式单一,只需要量授井田,军功立身,一切迎刃而解。”
“如今已是千年之下,就如我刚刚所说,国家发展士民分工都非常仔细,不是简单粗暴一刀切就可以完成的。”
“简单举个例子,远不说先秦,就说开元之初,国家数十万贯,便足供流转。可看看现在,就渭州那种不是上郡的地方,一年榷场都不下六十万贯。”
“汴京周围,聚集的人口有多少以农为业的?如果一刀切,将这些人都打发下乡,到河北种地去,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可问题是,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
王雱冷笑道:“要是今上与力,还不是一道诏书的事情?三尺刀下,会有什么后果?”
苏油笑道:“那恐怕这三尺刀,首先就落到王兄脖子上。所以要按我说,先选取一个突破点,使大多数人都能够接受,从小处慢慢做起来,坚持不懈下去,逐渐扩大影响区域,方是正途。”
王雱摇头:“还是你理工之学螺旋式发展那一套,大宋如今沉疴深重,必须用虎狼猛药才行。”
“理工之法我也看过,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才是最短,那明明能够直线提升,为何偏一定要走螺旋?”
“如以明润之法,只怕疆图日蹙,国用无余,一旦有灾荒,兵事,就是覆国之危!”
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苏油没想到王雱言辞这么便给,硬是一下子愣住了。
王安石趁机打断了两人的争执:“这些议论,不要说出去,老夫与明润尚未叩阙,却在指点国政,让人知道了,怕还要嘲笑我们希图宰执之位,癫燥狂悖呢。”
于是苏油将话题引到诗词上,宴席气氛重新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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