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赵曙病重,苏小妹便断了日常三点一线,除了教学,就守在慈寿宫中,一步不出。
不是料理金鱼,就是料理花草。
一个浅浅的水盆,上面放着一块普普通通的砂石,不过石头上面,覆盖着一些苔藓,盘着菖蒲碧绿的老根。
老根上生出的须根非常茂密,将石头贴得紧紧的。
但是叶子却细小而短,青绿茂盛,整个小盆一下子就活了,清雅宜人。
苏小妹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签和一把小巧的剪刀,在一点点剔除菖蒲细小的黄叶。
太后在一边欣赏,也不知道是看人还是看菖蒲:“这小东西真灵性啊,不假日色,不资寸土,耐苦寒,安淡泊,什么好词儿都给它安上了。”
苏小妹说道:“大先生是种这个的行家,纱縠行有一盆,根须长达数分,而叶不盈寸。大先生取名叫‘嵇中散’,那才是文房清供的上品。”
嵇中散就是嵇康,做过中散大夫,竹林七贤之一。
太后笑道:“你们苏家人啊,活得真叫个雅致。一块杂石,一株野草,都能被你们玩出这般清趣来。”
苏小妹笑道:“给宗室孩子们看看什么叫山林野意嘛,不过所谓的山林野意,底下也要用心去雕琢揣摩,方能得到。”
“大先生找菖蒲的法子,是在山溪间搜寻,野采回来清供。要得意趣盎然,搭配得当的天生精品,却也千中无一。”
太后笑道:“那得有闲工夫才行,难道你们不是?”
苏小妹说道:“我哥说道,这玩意儿跟种菜不是一个道理吗?于是让我们寻来龙根,找合适的石头,搭配完美之后,将之压在石上,铺上松萝护住根部,用麻绳缠好固定,放入可龙里的山渠之中。”
“半年之后根须附生牢固,撤去麻绳和松萝,让其自然生长,平日里巡视修剪一下,得到的都是精品,大苏先生气得直骂他这是在圈养山林君子,批发隐逸高士。硬是将我们最好的一块,命名为‘阮步兵’。”
阮步兵就是阮籍,做过步兵校尉,同样是竹林七贤之一。
不过苏轼在这里取的是谐音“软步兵”,实质上是在讽刺苏油按大宋调理厢军的法子料理菖蒲。
太后也是乐得不行,苏家人之间的谑笑都是这样风雅:“现在这东西都玩成了风潮,汴京城一方得意的石菖蒲,价值数贯,你哥可又是发财了。”
苏小妹笑道:“哥哥他呀……这辈子好像就没为钱发愁过,信手拈来都是很受追捧的物事。这菖蒲在蜀中,雁荡,只属寻常,只不过因气候不适,在汴京城很难养活,反而精贵起来了。”
说完将竹签放下:“好了,等明日孩子们看过,这阮步兵便留于殿中,供娘娘清赏。”
太后摇头说道:“附石餐泉,反倒是生机勃勃;锦衣玉食,偏偏……唉,听闻官家疾病越发沉重,昨日已经无法言语,处分事务,皆用纸笔了……”
十二月,帝疾增剧,已经无法临朝。
这一天办完公,文彦博忧怀于色,来到中枢。
韩琦问道:“宽夫,有事吗?”
文彦博对韩琦说道:“相公,该决断大事了。”
韩琦问道:“可知今日哪位学士当值?”
文彦博说道:“就是这个意思,今日乃张安道承宣。”
张方平半年前也因文字清通,文章甚合赵曙之意,被升为翰林承旨。
韩琦站起身来:“那就走,一起问候起居。”
两人来到宫中,问候完毕,韩琦缓言道:“陛下久不视朝,中外忧惶。宜早立皇太子,以安众心。”
赵曙看向文彦博,韩琦说道:“此亦文公之意。”
文彦博也点头。
赵曙如今已无法说话,见两人都一个意思,只闭上眼睛,过了好一阵子,才微微点头。
韩琦继续道:“还烦劳陛下亲笔指挥。”
赵曙抬手,内侍赶紧递上纸笔。
赵曙重新睁眼,艰难地在纸上写下:“立——大王——为——皇——太子。”
韩琦在旁边看了,补充道:“必颍王也,还烦请圣躬更亲书之。”
帝又批于后:“颍——王——顼。”
最后三字,似乎耗尽了赵曙所有气力,手一松,朱笔跌落到地上,将渭州新贡的缂毡花毯沾染上一团墨迹。
韩琦和文彦博都松了口气,韩琦继续拱手:“陛下,那,就即乞今晚,宣学士降麻?”
这次赵曙停顿得更久,终于还是再次点头,可是眼泪便随之出来了。
韩琦出门,召来内侍高居简,将赵曙写下的纸条给他看,让他宣当日负责草制的翰林学士进来。
不一会儿,张方平匆匆赶到,见到室内气氛沉重,只有韩琦,文彦博和赵曙,当即明白是什么事情。
韩琦微微点头:“陛下已同意立颖王为太子,还烦请学士草制。”
张方平拱手:“我还需确认陛下的意思。陛下?”
赵曙脸上眼泪纵横,但是还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张方平一个字不再多说,躬身道:“臣领旨。这就告退草制。”
三人从殿中出来,却听见身后朱门内,传来“呜……呜……”的压抑痛哭之声。
文彦博叹了口气:“见到刚刚陛下的神色了吗?人生至此,虽父子亦不能无动也。”
韩琦也叹气:“国事当如此,可奈何?”
十二月,癸卯,大赦,赐文武官子为父后者勋一转。
乙巳,韩琦宣布皇诏,以来年正月十九日册皇太子,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为礼仪使,翰林学士王珪撰册文,钱明逸书册,知制诰宋敏求书宝。
苏油在年底再回了一趟眉山,看望守孝中的苏轼和苏辙。
宋代读书人尚薄葬,墓室就是土坑,砖砌。陪葬也不丰,就是生平衣物,明器用纸焚烧。
历史上苏洵入葬是在明年十月,苏轼兄弟回到眉山时两手空空,又花了一年的时间整顿家也,筹措经费,让父母可以入土为安。
如今的苏家当然用不着,苏油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可龙里也不是历史那般穷苦光景。
……
可龙里后有座柳溪山,山上有一眼老翁井,这是苏洵早年就自行勘测好的坟茔所在地。
地方清幽,后有青山,前有溪水,老翁井就在苏家坟茔五十步外。
井边搭建了一所茅屋,兄弟俩穿着孝服,在此为父母守孝。
不远处,还有一墓,那是苏轼的妻子王弗之墓。
兄弟俩如今已经没有了什么风仪,苏轼见到苏油过来,咧着嘴就想哭:“明润……”
苏辙还能强守礼仪:“小幺叔,我兄弟不在眉山时,多谢操持。”
苏油也叹了口气:“一家人,说这些就过了,嫂子待我如子,不,对我比对你们都要好,我只恨不能如你们这般,守哀三年,聊表寸心。”
“至于那些身外之物,与兄嫂待我的恩情相比,岂值一提?”
转头看着苏洵墓前的墓志铭,欧阳修的手笔。
“……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
君之文博辩宏伟,读者悚然想见其人。既见而温温似不能言。
及即之,间而出其所有,愈叩而愈无穷。
与居愈久,而愈可爱。
呜呼!可谓纯明笃实之君子也。
……君生于远方而学又晚成,常叹曰:‘知我者,唯吾父与欧阳公也。’然则非余谁宜铭?”
戛然而止,却韵味悠长,不愧大家巨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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