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油说道:“都管此言有差,那少年能骗过贵军副将,想来对贵国边境风俗是非常稔熟。”
“不瞒都管,苏明润也是眉山江卿世家出身,我大宋士大夫之家,与西夏和六谷蕃豪贵却又不同。”
“幼受明王之教,饱读圣人之编。如果说那少年是我渭州子弟,还这般风雅,那论述九经,肯定没有问题。”
“不过能演说佛法,呵呵呵……怕是贵国人或者六谷蕃的可能性更大吧?”
梁屹多埋语塞:“可马群于月前出现在渭州,穿街从城北到城南,最后进入了城南的控鹤军营寨。太守可要我说明准确时日,寻来证据证人?”
苏油呵呵一笑:“这件事情的确有些奇怪,那日有人知会与我,说渭州城北惊现龙驹,本官还喜出望外,想作为祥瑞上报来着,谁知道马屁股上却打着贵国皇室的印记,当真扫兴。”
梁屹多埋勃然作色,转眼又压下怒气:“太守,梁屹多埋此来,就问龙驹何日归还?”
苏油自己添了一杯葡萄酒:“此酒当用大号的高脚水晶杯装盛,方显得雅致。我渭州城如今百商兴盛,水晶杯都是有的。”
梁屹多埋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太守如果敢对西夏开放榷市,太守敢卖,我们就敢买。”
苏油摆着手:“制度就是制度,去年贵国寇我渭州,如今却又要榷市,我大宋面子上很难看的。”
说完接着道:“不过钱这东西谁也不嫌多不是?对了,这几日盐价波动得厉害,图干他们没有受什么损失吧?”
梁屹多埋叹气:“回去的半道上死……等等,图干是谁?”
苏油哈哈大笑:“都管着相了。你我虽各为其主,但同为边臣。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就好。”
“我有一位故人,听闻救了都管一命,都管好客,便将之留在了西夏?”
梁屹多埋摇着头:“没有这么个人。”
苏油说道:“当真没有?巢谷巢元修,都管没有听说过?”
梁屹多埋摇头:“没有。”
苏油呡了一口葡萄酒:“那这生意,就不太好谈了……”
梁屹多埋冷笑道:“要是真没这个人,对太守而言,不是好事吗?”
苏油眼珠子转了转:“哦?都管能将之变没了?”
梁屹多埋混没有料到大宋文官如此心黑,眼珠子也转了转,顺着苏油的意思,伸出三根手指:“其一,归还龙驹;其二,开放榷市;其三,远来是客,太守需请我去囤安寨盘桓一二。”
苏油面色沉重:“都管这些要求,有点过分了……”
梁屹多埋看破了苏油的色厉内荏:说完微笑道:“答应了三条,我便向太守保证,自今而后,世上再无巢谷巢元修,西夏只多一个叫家梁的汉人。”
“小苏探花五岁就能收留孤童,十年能让眉山诸业大兴,十四岁能得宋皇亲点为探花。如此大好声名,敌不得三点小小要求?”
苏油踌躇了半晌,决然道:“只有一件事情,死要见尸。”
“巢元修在西夏流落草莽,被匪徒杀害。是我托都管找寻尸骸,送回眉山归葬,算是尽到一场朋友间的交情。”
“至于那个什么家梁,呵呵呵……”
说完一脸正气地说道:“告诉他,我与他之间,一直是他自己过度解读。我苏明润无愧于朋友之道。”
“出身低贱本不是什么大事,一时游戏,何至于衔恨终生?”
“只要他愿意回来,我苏明润倒履相迎,还认他是同窗好友。但是叛国求荣,那便恩断义绝!叫他想好,死后可有面目见列祖列宗!”
梁屹多埋呵呵冷笑:“探花郎果然好演技,要不是亲见得有人被你逼得身败名裂,东躲西藏;被你害得得有国难投,有家难归。连我都要以为当年的确只是一场游戏,要和探花郎一起义正辞严,主动为探花郎诛却这样的乱臣贼子了!”
苏油闭上了眼睛,既似在回避梁屹多埋的讽刺,又似在为自己的这份友情惋惜,最终决然睁眼:“龙驹,三日之后在镇戎军交割,马群没有,只有照夜白和飒露紫。”
“榷市,直接贸易是不可能的,自己找蕃部担任中间人,就如那图干部一般,只要不是同西夏直接交易,我苏明润就睁只眼闭只眼。”
说完站起身来:“走吧,现在就去囤安寨。”
梁屹多埋心满意足,还是不忘讥刺苏油:“这才对嘛,三日之后,巢元修的尸骨自会送到,苏太守可要好好利用一下,痛哭一场,让满大宋的人,都知晓探花郎的仁德哟……”
苏油被讽刺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都管兴致可真高,去还是不去?不去休怪我一会儿改了主意。”
……
刘参军一脸悲愤地横刀站在辕门之前,对文官的糊涂愚钝痛恨到了极点。
虽然他一样的痛恨这个破寨子,但是并不妨碍他得知西夏人将要进寨的时候,拔刀相向。
苏油面无表情:“刘参军,你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就交卸差事。给你一月休沐期,爱去哪儿去哪儿。”
刘参军惨笑一声:“苏明润,老子佩服你经济之能,让大郎也不得不受你挟制。可今天你要放夏狗入寨,是真当我陕西无一男儿了?”
苏油冷笑道:“司法参军,首先你只是修建者,不是守卫者;其次上官已经命你交卸差使。”
“也就是说,囤安寨从现在起,与你再无一丝干系。就算我苏明润明天再命人一把火烧了,你也只能看着,不能拦着。干啥?让路!”
刘参军将刀一摆,梗着脖子:“你先当老子死了!”
苏油“噗嗤”一声笑了:“怎么着?要造反谋逆?须知我还是朝廷任命的枢密都副承旨,渭州帅臣!”
种诂站了出来,焦急地喊道:“老刘,收刀!威胁朝廷命官,这是死罪!”
刘参军怒道:“大郎!”
种诂眼中有些湿润,躬身行礼:“老刘,算我求你了,有事儿我们下来再细议行不?他苏明润才是知渭州军州事!为了镇戎军的弟兄们,老刘,你是要我给你跪下?”
刘参军老泪纵横,将刀狠狠往地上一甩,入地半尺,抢过一匹马,翻身上鞍:“老子不伺候了!”
苏油冷笑道:“你敢!一月之后,乖乖到厅过堂,不然看我如何料理你。”
刘参军嚎哭一声,切齿而骂:“苏明润,老子就等着看你的下场!”
说完狠狠的一打马鞭,战马狂奔出寨。
苏油看着刘参军的背影,恨恨地啐了一口:“当兵的穷措大,贼性难改,直如此粗野!”
调整了一下神情,这才冷冷地对梁屹多埋道:“都管,请!”
梁屹多埋偷偷看了看被苏油刚刚那句话刺激得脸色通红的种诂,轻轻一笑:“太守好大的官威。大宋以文制武,当真不凡。”
苏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是自然,我朝祖制,杜绝了藩镇之祸。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是有它的道理的。”
梁屹多埋呵呵两声:“无怪大宋出不了决胜万里的霍骠骑。”
苏油脸色一变,立刻说道:“可也出不了杀妻灭子的汉武帝,更出不了杀舅的汉和帝,弑母的魏明帝。”
这一炮顿时打得梁屹多埋面如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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