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转一炷香——
地点是北魏牡丹园。
青帷莲花台上的一出戏终于落幕。
凤仙宫主人声音颤抖道:“你要......焚了整片洛阳?”
而曹之轩只是淡淡一笑,声音平静道:“是。”
怀中一枚玺印不安分震动,而他表面风轻云淡,内心却已经有了些许不安。
浮世印之中的佛骸世界,此刻混沌一片,自己已经无法与那位大国师联系。
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十六年前布下的局。
佛骸之上,洛阳浴火重生。
一切劫数,由那只白袍老狐狸和玄上宇的分身来承担。
等到紫袍大国师本尊出世,第十境魂力为洛阳开辟新世界,届时北魏气运昌盛创千年魁首,当为天下之最,之后无论南下亦或是西伐,都将定上议程,举眉齐案,不过是抬指松弦,便可箭发昆仑。
“曹之轩......你,”黎雨已经不知如何言语,颤声道:“为何如此疯狂?”
疯狂。
曹之轩默然。
疯狂?
他哑然失笑。
“置之死地而后生,算是疯狂吗?”
这位北魏皇帝看到的,不是眼下与齐梁彼此相安无事的十六年。
更多的,是齐梁文评独占天下前十的妖孽盛世。
更多的,是齐梁天阙真正踩踏中原的十八神将。
北魏如今看似与齐梁平起平坐,可早已经落入下乘,暗地里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局面。一朝战势燃起,北魏便只能一步退步步退,面对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齐梁,真打起来,再是不甘,也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吞,最后说不得要退回北地,与北原五大王庭的草原蛮子去争抢生存资源。
曹之轩看到的,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是北魏铁骑踏破棋宫八尺山后,中原两国不再隐忍,彼此缓缓站起之后,终难避免的最终一战。
而如今的北魏,哪里有一丝胜面?
“凤仙。”曹之轩柔声笑道:“我没有选择的。”
“你说这是疯狂?”
曹家男人深呼吸一口气,微笑道:“其实这不是疯狂,这是北魏唯一的活路。”
若是北魏有朝一日注定要落幕,那么他曹之轩也不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十万里浮土以这么一种窝囊的姿态退出历史舞台。
大世之争,气运之争。
齐梁的气运好到令人发指。
萧家三条幼蟒已经展露出峥嵘头角,而世俗之巅的八大世家,绝大多数也安根在江南道。
所以北魏要焚城,试着把那两条幼蟒扼死在北魏,将八大家都留在这片旧城,随着朱雀虚炎,一同烟消云散。
真正的绝户计。
绝户,绝北魏的户,浴火涅槃。
绝户,绝齐梁的户,赶尽杀绝。
凤仙宫主人怔怔看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站起身子,最终在木门前微微停顿。
曹家男人笑了笑,背对黎凤仙笑道。
“保下北魏的龙种,朕出去一趟。”
这位北魏后宫之主心中突然有一种不祥的念头浮现。
咿呀一声——
牡丹园的那扇木门已经合上。
曹之轩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不出意料的滔天火焰。
漫天火海之中,这个身着宽松皇袍的曹家男人微微抬臂,滔天红炎不得近身三尺之内。
北魏皇袍落地。
他卸下一身龙袍,露出一身白衣。
一枚呈金黄色宛若琉璃的玉玺被他从怀中取出。
曹之轩笑了笑,将这枚玉玺托在手上,轻声道:“火散。”
漫天火海为之让道。
牡丹园上空倒扣一只大碗,将朱雀虚炎格挡在外。
接着这个男人托印而行,一路笔直。
漫天火海之中,北魏年轻皇帝一个人轻声自言自语。
“古人云行棋一百步,终得一长生。”
“第一步从布衣起始,草庐之间,俯首隐忍,不敢展露锋芒,落子在凤毛麟角之处,只求平稳开局。”
“第二步从乱世出名,重胄加身,血战沙场,世人逆行倒施,朕奉行王道,称霸天下,逐鹿群雄。”
“之后棋数如何去算,去计,去量?”
“八国厮杀,深浅难测,江湖庙堂折煞神仙,何况一介凡夫俗子?”他笑了笑,道:“谁能想过朕能走到这一步?算一算,勉强就算是走了九十步,临近终场......不为过吧?”
“第九十一步,春秋十六年六月初九,为北魏扶直脊梁。”他轻声笑道:“自此一招翻转局面,与天人交战。”
接着那份笑容停顿。
曹家男人的笑面极为难看,火星在他眼前扑散开来,席卷成一个高大男人形象。
他无比落寞道:“付出的代价是......北魏十年内再无举旗人。”
“后来再行棋,便多了一些杀伐气息,想的便是你死了,这些人又何必苟活着,不如为北魏去赴死好了。”曹家男人哑然失笑道:“洛阳七月七,被那只老狐狸射杀的权贵,与他全是私人恩怨,他们死了,便为柳禅七今日的血孽,造下一层不可饶恕的罪过。”
话语微微停顿。
“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说给你听。”
曹家男人托着浮世印,望着火海之中翻滚不息的高大男人身影,轻声道:“朕走了那么多步,为北魏行了这么多手棋,到如今,冒着生死禁忌,将浮世印留在洛阳。朕不求古人说的长生,只求北魏对上齐梁,能赢得最终的胜场。”
那个火海之中白袍猎猎作响的男人面带微笑。
“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曹之轩轻轻道:“若是那个人入洛阳请朕赴死,朕不得不死。”
“可若是朕死了,那一百步棋呢,谁来下呢?”
那个火海之中的白袍男人轻轻摇了摇头。
“对。”曹家男人也笑了,柔声道:“这盘棋,她下不来的。”
这个已经有些神经质的男人一路前行。
浮世印在前,漫天火海开路。
一路上絮絮叨叨。
可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
在朱雀虚炎的呼啸之中,他的声音是如此卑微。
原来人间至高的权力,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人的悲欢而已。
而一个人的悲欢,在生与死的面前,微弱的听不见丝毫声音。
可是洛阳满城的悲呼声音,哭喊声音,却是如此清晰。
......
......
曹家男人微微停步。
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所以不出意料看见了这样一幅场面。
漫天火海没有在他面前再退避三尺。
而汹汹朱雀火焰之中,有一黑一白两道极为贴近的男女身影。
大白袍男人保持着僵硬的姿态,他怀中搂抱着一位贴入胸膛的黑衣曼妙女子。
一头红发瀑散开来,在热浪之中层层抖动。
而那位黑袍女子贴入白袍男人怀中,以面贴面,双手搂抱,极为亲昵。
白袍老狐狸面上的笑意还没有消退。
他眼前那张被自己亲手解开面纱的面容,眉眼惊艳一如十六年前,一如忘归山上,一如自己年轻时的所有岁月。
只是多了一丝冷漠意味。
同为大金刚体魄的黑袍女人与他贴在一起,亲昵背后有如蛇蝎,双手撕扯白袍,裸露一大片肌肤,十指如钩,拉扯,收缩,顿时抓去一整片血肉。
整面背部鲜血淋漓。
柳禅七沉闷咳嗽一声。
血染白袍。
他没有理会咳出的鲜血,只是深情凝望这个怀中女人。
而怀中女人抬起头来,却是面无表情望向这个男人,亲昵抚摸他背部的双手再度撕扯。
于是血肉再度开花。
触目惊心。
柳禅七突然笑了。
像个孩子一样笑了。
白袍老狐狸笑着望向黑袍红发的女子,确认了这个人,无论是神魂气息,亦或是面容音貌,都与沈红婴如出一辙。
她就是沈红婴。
自己苦苦找了十六年的沈红婴。
白袍老狐狸颤抖伸出一只手,轻轻落在这个与自己极为亲昵的女子脸上。
没有知觉的她连一丝颤抖都不曾有。
双手十指钩开血肉,从背部探入这个男人的血肉之中。
一寸一寸。
白袍老狐狸的两鬓上已经沾染了凝结的血块,他身躯随着那双手的深入而不断颤抖。
可他的笑容却如此灿烂。
“沈红婴......”
白袍老狐狸的手指颤抖落在她的脸庞,却发现自己的血污沾上之后,无论如何也擦抹不去。
“我终于找到你了......”
沈红婴那双探入白袍老狐狸肺腑之间的双手微微拉扯,一把抓住了他的心脏。
那颗在大金刚体魄蕴养之下活跃跳动的心脏。
......
......
白袍老狐狸再也不能动弹。
他想过如果有一天,再见到沈红婴,会是什么样的一副场面。
却没有想过,会是如今这幅场面。
心脏的跳动渐渐衰弱。
“我真的......一直在......找你......”
渐渐衰弱。
“今天......找到了,真的,好开心......”
再衰弱。
“可是,为什么......”
白袍老狐狸将下巴轻轻搭在她的肩膀,鲜血染红雪白牙齿,从他口中溢出。
口齿不清。
我找了你十六年。
可是为什么,今天找到了你。
你却不认得我了?
白袍老狐狸依旧在笑。
笑得眼角有两行浊泪。
他双目之间已经涣散,倚在沈红婴身上,满口鲜血,附在她耳边,喃喃道。
“红......红婴......你说句话......就,就一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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