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处在江城和山中,周清对外界的感受还不深刻,直到路上见过好几处化为废墟的村庄,看着一些破败已久的废庙,才深刻意识到,世道的败坏,比他想象的要糟糕。
其实能来到江州城的灾民,都可以算是幸运儿。
许多跟他们一样的灾民,都死在了路上。
“灾民啊,那还能是人吗?”武镖头感慨道。
他还说,自己往北方运镖时,路过数省,几百上千里路,路过的村庄里,都从来没听过公鸡打鸣的声音,路边甚至有白骨出现,死了许久,没人收尸。
“其实,最可怕的不是灾荒,而是瘟疫。”
瘟疫?
周清内心有所触动。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这个世界的古书,包括回春符典,都有治疗瘟疫的法子,但是没有系统整合过,关于瘟疫的论述,很粗略,并不具体,而且不是很好的大夫,容易产生歧义。
周清脑海里泛起东汉末年张仲景《伤寒论》、明末吴又可《温疫论》以及前世所认知到的一些防疫常识,还有相关的杂书,回春符典的一些理论和病例同时在脑海里泛起……
许多他知道的,自己理解的相关知识,汇聚到了一块。
每个镖局经过常年摸索,会有自己的地图,在常走的路线里,懂得哪里有危险,哪里是陌生的道路……,武镖头为人谨慎,这次入夜前,一行人住进了距离太和山数十里地的磐石城。
磐石城,原本也算繁华。近来遭了疫病,眼见整个城比以往安静许多,弥漫着莫名的恐慌……
周清见状,心中关于疫病的种种知识开始汇聚。
他取出笔墨纸砚,在油灯下,开始编撰文章,尽量用简短、直白不容易产生歧义的文字,写下自己对疫病的理解。
写到天明才收工。
又反复读了好几遍,将字句斟酌,一些容易犯忌讳的地方隐去。
古代著书,着实不易。不但容易被人挑刺,还可能被举报,连累身家性命。
因此文章写得艰涩隐晦,有时也是不得已为之。
好在周清通篇近乎白话,都是世人常用,能理解的话语。他读书时,早已将种种忌讳牢记于心,又检查了早几遍。而且记忆力惊人,打腹稿时都无比注意相关方面。
最终成稿定型,除了内容没有文采外,完全能算得上防疫治疫的手册。
写完之后,他心中豁然开朗。
观察养生主,文胆已经提升到了(中阶)。
纯熟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这才是他穿越而来最好的文章。
…
…
太和宫。
这次观礼,实则是太和派确定继承人的日子。虽然人选早就为江湖同道熟知,但举行观礼,仍是重要的事情,往后萧若忘完全可以用太和派少主的身份,与江湖同道和官场中人打交道。
并且加箓之后,本身便有虚职的官衔在。
江湖上,能这样获得朝廷加封虚职官衔的大派,实是寥寥无几。
清福宫最盛时,都只有清福宫宫主才有官衔,后来那场动乱之后,也被朝廷收了回去。
“周解元好。”
“萧道长好。”
萧若忘知道周清上山,亲自带人过来迎接,并请他到内殿一叙。太和派内有文武两殿,文殿专门用来招待达官贵人,规格较高。
当今天子崇道,是以上行下效。
太和派在西江省扎根多年,又有清河王府撑腰,着实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今次连西江省布政使都来了,其余知府之类,都只能当陪衬。
除此之外,还有清河王元华和郡主元明月,将在观礼正式开始的时候到来。
萧若忘知道周清喜静,给他安排了一个僻静的位置。
在他看来,周清能来观礼,已经很给面子了。
毕竟周清在他的感官里,实是古之隐士一流。哪有中了解元之后,不换大宅子的。
周清便是。
住了一个老宅,连仆役都没有。
不慕奢华,颇有道家恬淡养真之举。
即使周清在孝期,其实以世人的眼光来看,在大宅子一样可以守孝,而且是光宗耀祖。
然而周清没有如此做。
两年多来,始终如一,没有好名利的举措。
只有江州城知根知底的人(金光寺)明白,全特么是扯淡。
金光寺明明知道智通长老和海沙帮他们出事,和周清、林家、清福宫等脱不了关系,偏偏一点证据都没有。
案子已经结了,金光寺找到宋巡抚那里,都别想重新立案。
在宋巡抚眼里,如今冯致远冯知府正是能臣干吏,宋巡抚有心用这个举人出身的家伙,压制如今代理布政使王珣的野心。
快两年了,朝廷一点都没有去掉王珣代理布政使的“代”字打算,也没有将他调走。
弄得王珣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他可不想入京。
在地方上,布政使是大佬,去了京城,只要不是三公九卿六部尚书的位置,哪有做布政使来得好。
还得看好多人眼色。
周清本以为自己就是走个过场,安心等观礼开始便是。
没想到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阁下便是周清?”
直接呼名,甚是不礼貌。
出言不逊的是一个中年文士,有人介绍他是致仕的商阁老家的三公子商邴,在顺天府中了举人,但没当官,而是回到西江省,操持家业。
商邴那年参加顺天府时,房师座师都是商阁老的门生。
高中了乡试第七名亚元,不高不低。
他自认为是有解元之才,完全是父亲害了他,门生不敢点他头名。
他其实不知道,将他点为第七名亚元,两名门生已经背了很大的压力,毕竟乡试中举的卷子可是要公示的。
好在顺天府的乡试,向来不止一个关系户,商邴不是头名,自也没背最大的压力。
商邴为了此事,还找商阁老闹了一次,有老母护持,商阁老拿他没法,于是将他赶回了西江省。
京城深似海,商邴如此不明大局,早晚会闹出事来。
商邴到了地方上,仗着是阁老幼子,吞并田土,还和江湖人多有来往,海沙帮正是他一力扶持做大。
商邴自认为有经世之才,却被老父嫌弃,一向不爽。
毕竟他老老实实的大哥,仗着父亲的荫蔽,好几年前便坐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这也是常例,本朝首辅的儿子当户部侍郎,时有发生。
商邴认为大哥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
他也能考进士。
偏偏商阁老不许。现在商阁老致仕,他大哥也转任了工部尚书,虽然没入阁,也算是地位显赫了。
但是大哥为人沉默,惜字如金。
怎么看,都不似他交际广阔,在官场上吃得开。
这些日子,商阁老致仕回来之后,更是对他严加管教。
商邴十分郁闷。
而海沙帮出了事,虽然只是死了帮主秦豹和一些头目,再安排人上去,海沙帮照样能运转,可是秦豹向来是商邴的铁杆走狗。
死得不明不白。
商邴肯定要说法的。
周清于是进入他的眼界。
十六岁不到中的解元,凭什么?
“阁下年少高中天南省解元,想必是才高八斗,不知近两年闭门读书,有何佳作?”
先前萧若忘只是介绍了周清是隔壁天南省的举人,和他是好友。
一省解元的名头,还不至于惊动邻省。何况今日在座的官员,不乏进士高中者。
这次前来观礼的布政使李庆之,便是二十年前的探花。
他本名李庆,后面那个之字,则是表明对道教的信仰。原来李庆之也是多年前受过太和派资助的士子。
周清:“诗词文章,在下并不擅长,若说佳作,那也是没有的。倒是有医书一卷,今日想呈给李大人一览。”
李庆之是一省布政使,负责民政。
周清见商邴不肯善了的样子,知道今天得拿出一些东西,不如就此机会,将新作的《瘟疫论》奉上。
若是李庆之能入眼,自是不枉周清这一路来辛苦总结打腹稿,以及昨夜的挑灯夜战。
这时有萧若忘过来解围。
周清不疾不徐,派人去武镖头那里取来《瘟疫论》,呈上给李庆之阅览。
李庆之与太和宫亲善,见萧若忘出面维护。
自是给了面子。
他先看了看内容,到底是官场老手,只翻了几页,便心下有些波澜。他笑道:“这书大家一起听一听好了。”
众人等待寒暄时,本也无聊。
见得商邴生事,其实倒是来了趣味。
见李庆之发话,于是有一个县令捧场,拿起书稿诵读。
开篇白话。
商邴听了之后,笑道:“我还以为何等惊世骇俗的医书,原来不过是老生常谈而已。”
那边依旧诵读。
听了一大段之后,商邴并非完全不学无术之辈,周清举证严密,文虽白,但很容易理解。
“不过是从旧医书摘抄来的。”商邴嘀咕几声。
但是内容往后,越来越充实,将以往的医书和眼下的瘟疫结合,一一对照。
自来治理瘟疫是官员们的大事,哪怕达官贵人,对此也尤为慎重。因为过往历史中,不乏有名门大族,因为瘟疫之事,弄得高门凋零,一蹶不振。
周清提出的瘟疫论,实则内容精辟。
县令只诵读了三分之一,已经让李庆之颇有收获。
他是个能臣,尤其是善于治理地方。周清的瘟疫论,对他接下来的民政治理,颇有帮助。
“这才是天地间的至文,真是一字千金。”李庆之不禁出声赞叹。
他是殿试的探花出身,什么科举文章没见过,可是科举文章,再是花团锦簇,此刻在心中都不能和周清著作的瘟疫论相比。
李庆之让县令不再诵读,又细细问了周清身世,如何学的医术?
他才知道,周清父母是生了重病去世,难怪要去学医。而学医的地方正是清福宫,乃是清福宫福山道长的小师弟。
听闻是福山道长的小师弟,在座的达官贵人,有不少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也是知晓福山名头的,其中甚至有去清福宫看过病的。福山一生不慕功名富贵,周清闭门读书,不参加会试,倒也是一脉相承。
“此子虽年少,岂非古仁人志士哉!”李庆之做出评价。
商邴早已灰溜溜的走了。
他再不学无术,也知道这医书对眼下时局的重要性。
商阁老在家,同样关心时势,知晓瘟疫之事,不可不慎重处理,否则一场大祸必然在西江省生出,波及数省。
地方上本有治理瘟疫的规章,结合周清的《瘟疫论》,能更有效治理瘟疫。
不是说《瘟疫论》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可以刊发各州府县衙,提供宝贵的建议。
有了李庆之采纳《瘟疫论》,周清回去之后,可以借此机会,将《瘟疫论》呈给天南省巡抚宋河。
当然《瘟疫论》成书仓促,但周清这次急着落笔,也是考虑到太和宫有达官显贵在,可以顺势将《瘟疫论》交给对方,如此应该能早点起到作用。
他回去路上,还可以再细细打磨,但大体是不会出问题的。
主要是有些地方,为了避讳,难免有点似是而非的歧义,好在并不打紧。只是容易被有心人挑刺,于实际操作,没啥损害,顶多没有用。
自古以来,要成一件事是艰难的,要破坏一件事,那可太容易了。
著书亦是如此。
呕心沥血,照样有人一目十行,故意曲解。
只是周清总归是存了此书有用的心思才提笔奋力书写。他非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全性之人,但也是凡事依循本心。
一场被商邴挑起的纷争,给周清的《瘟疫论》化解无形。
这时候再无人质疑周清的才学。
因为一层道德光环笼罩着周清,其他人纵使有心挑刺,也会被人鄙夷的。读书人为何求取清名?
实在是道德光环在这个圈子里,实在太好用了。
有这一层光环在,哪怕没有做官,当官的也不好为难。甚至做了清流,连天子都不能拿他怎么样。
海瑞上《直陈天下第一事》的奏章,痛骂嘉靖,嘉靖看了,也不能杀了他,只能将他关在牢里,不闻不问。
这就是道德制高点的好处。
可事事以道德标兵自居,也是很累的,除非像海瑞那样,无欲则刚。
周清只是顺势做了此事,无意标榜自己。
何况再过一些年,他进阶先天,又是另一番天地。
此后,观礼顺利举行。
清河王元华和郡主元明月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但也给足了太和派面子。
…
…
“周解元,你能以雷音洗脏了?”萧若忘一脸不可思议。
他在三十岁之前能用一气朝阳符典的钓蟾劲生出雷音洗练脏腑,已经够快了。没想到周清居然已经掌握了景阳真人养生六字真言的虎戏真言法门。
周清开门见山,直说自己想要求问三焦的修炼内容,以及筋骨齐鸣的内法。他打算将养生六字真言一一解释给萧若忘听,用此来交换。
萧若忘听闻之后,倒是先给周清讲解了三焦的内容,他说这虽然是太和派的修炼秘传,可是周清做出《瘟疫论》,他很佩服。
如今他是太和派的少主,做主传给周清三焦的内容,并非没有这个权力。数百年前,景阳真人同样来太和山问道过,取走了一些太和派的秘密。
但是周清须得发誓,这些内容不得外传。
周清自然答应下来。
周清先讲解了虎戏真言雷音的诀窍。
饶是他已经掌握精通,说起来也让萧若忘有些难以理解,主要是虎啸雷音和虎戏实则似密不可分的。
这时候,周清也知道了一件事。
原来不同气血武道的修行是有冲突的,与自身难以兼容,除非气血澎湃,而且功夫之间能相互弥补,才能共同促进,否则大有冲突。
但是五禽戏浑然一体,虎鹤双形拳等又有养生主消耗气血和文胆神意的融合,便没有这个顾虑。
除此之外,还得有灵丹妙药相助,才能渡过气血武道相互之间冲突的难关。
至于清福宫,所有符典都源流一致,根本没有气血武道冲突的概念。
所以周清的虎戏,萧若忘也是练不了的。
但是周清对养生六字诀的理解,依旧给萧若忘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周兄,若非你学问精深,而且深通医理,这养生六字诀怕是要蒙尘许久,才能被人解析出来。即使如此,当今世上除了你,别人即使明白,也学不了。”
萧若忘感慨不已。
周清的条件实在太得天独厚了,而且还会炼丹,实是天生为修炼而生的。
周清知道萧若忘的性情,一些事没有瞒他,不过许多都是周清开了个头,由萧若忘自己脑补。
接下来周清还告诉萧若忘,福山没有死,已经进阶先天,如今就在清福宫。
虽说传闻中皇宫有先天高手存在,到底没有得到证实。而道门中也有一位传说中的先天高手存世,但许多年没有露面过了,再就是草原十八部有一位蛮族出身的大巫师,据说也是先天高手。
这些都是传闻。
如今福山是先天高手,乃是周清亲口所言。
“真有活着的先天高手?”张敬修忽地出现,他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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