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轻盈见丁原为免拖累自己与苏真,竟逆血攻心以求一死,不由心头一阵激动。眼看得苏真与巫婆婆剑拔弩张,顷刻间就要血溅五步,无论谁胜谁负其结局皆非自己所愿见。
更况且尽管苏真早臻大乘之境,世所罕匹,但天一阁垂名千年岂是轻易可撼?真若师门之前血流成河,两败俱伤,丁原的伤势必也断绝最后一线希望,自己又于心何忍?
念及至此,她探手拔出还情仙剑,坚毅的目光扫过丈夫与爱女的面容,平静道:“安师姐,诸般罪过都由轻盈而起,亦应由轻盈承担,轻盈只求以一己之死换得丁公子的性命!”
说罢翻转手腕仙剑华光一亮义无反顾吻向玉颈,心底默默说道:“真哥,对不住了,小妹要先舍你而去。有这六十多年光阴,又有了玉儿陪伴,轻盈已不枉此生。师傅啊,弟子来向您谢罪了!”
这些念头不过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还情仙剑已近在毫厘!苏真与苏芷玉皆没想到水轻盈继丁原之后再求自尽,待察觉不对双双飞身扑去,奈何鞭长莫及终究慢了半拍。
蓦然一束兰光后发先至击在水轻盈玉腕之上,仙剑一震从胸口滑落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却是安孜晴早一步出手得以及时阻止。
侥是如此,水轻盈的肌肤上仍泛起一抹淡淡殷红,只差一点便天人永诀。
苏真一把抱住水轻盈,沉声道:“盈妹,你恁的这般傻!”仔细打量了一下伤口,见只伤及了表层的肌肤才放下心来。
水轻盈浅浅一笑,爱怜的目光扫过苏芷玉,伸左手轻轻替她抹去眼角泪珠,低声道:“傻孩子,你哭什么?”
苏芷玉百感交集,一颗心瞬间从地狱到天堂游走了一回,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颤声道:“娘亲——”
所有人都站在周边默然凝望这一幕,谁也没有出声打扰。但每一个人的心中对于丁原与水轻盈慷慨取死的豪情厚谊无不深深震撼,只碍于安孜晴在场不便有所动作。
巫婆婆瞥了一眼安孜晴,快步走到水轻盈跟前。苏真抬头冷冷注视她问道:“你要怎的?”
巫婆婆低低叹了口气,丑陋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伸手取出一个黑色净瓶道:“这是本门的金创圣药,快与她敷上吧。”
苏真哼了声动也未动,苏芷玉见状接过净瓶轻声道:“多谢婆婆!”
巫婆婆摇摇头,借着背对安孜晴之机以传音入密说道:“水师妹,安师姐其实也是挂念你的,不然她亦不可能先一步出手救下你。只是她身为阁主,又有师命在身不得不如此待你,你千万不要记恨她!”
水轻盈仰望巫婆婆的面庞,心中觉得一股暖流融融穿过,徐徐向她颔首。巫婆婆不再说话,拄着青木杖返回原位。
水轻盈从苏真怀中站起,向着安孜晴盈盈拜倒道:“安师姐,谢谢您!”
安孜晴神色漠然,仰面眺望青天白云悠然聚散,喃喃道:“师傅,您老人家猜对了,徒儿到底是不忍心向水师妹下手!”
这句话说的极轻,只有身旁的楚凌仙勉强能听到大概。
水轻盈见安孜晴没有反应,也不起身,就那么一直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安孜晴低下头来望向水轻盈,叹息道:“水师妹,你起来吧。”
水轻盈从安孜晴话中听出已有谅解之意,欣喜道:“安师姐!”
安孜晴转过头吩咐道:“巫师妹,你引苏真与芷玉姑娘先到别院的精舍小歇。”
苏芷玉关切道:“安婆婆,那丁哥哥怎么办?”
安孜晴抬手道:“凌仙,你将这位丁公子送到叶婆婆、樊婆婆两位长老的草庐前,请她们救治。”
楚凌仙应了,从苏芷玉手中接过丁原。苏芷玉小心翼翼将丁原交与楚凌仙,说道:“楚姐姐,有劳您了!”
楚凌仙朝她微微一笑道:“放心吧,芷玉妹子。”
巫婆婆瞅着苏真,左手一引道:“阁下随老身来吧。”苏真瞧了眼水轻盈,见妻子向自己含笑点头,于是哼了声收起赤血剑与苏芷玉跟着巫婆婆去了。
安孜晴目送苏真等人去远,说道:“水师妹,你随我来。”说罢转身迈步走进山门。
水轻盈缓步行在安孜晴身后,六十年后重入山门,映入眼帘的一草一木只觉得曾经是那么的熟悉与美丽,脚下曾走过千万回的清幽香径这刻竟是另有一番滋味。无数次朝思暮想的奢望,梦里萦绕的仙阁,如今终于又在眼前,上天待己是何等的宽厚恩宠!
两人一前一后行了半柱香的工夫才在一座祠堂前停住。这座祠堂僻居天一阁一隅,极是清净。院落里苍松翠柏参天而起,耸入一团流动的紫色云气中,多为千年之古龄。地上清一色铺着七彩晶莹鸽蛋大小的鹅卵石,质朴无华,不染尘埃。青石台阶上朱门虚掩,飞檐勾角,一派的肃穆古朴。
在祠堂门上的黑色牌匾上,由于年代久远色泽有些黯淡,但那以纂书写着“皈依”二字崭新如许,隐约有霞光萦绕。
水轻盈在天一阁修炼多年,自然知道这是供奉本门历代阁主灵位的祠堂所在,非经现任阁主的允许任谁也不得踏入半步。她的眼眶微润,轻声道:“安师姐,难为你了。”
安孜晴背对水轻盈,缓缓道:“水师妹,方才在山门外我一意为难于你和苏真,更迫得你和那位丁公子险些自尽,你不恨我么?”
水轻盈摇头道:“纵使轻盈刚才果真追随师傅她老人家而去,也不会对师姐您有半句怨言。”
安孜晴说道:“当年,在同门师姐妹里,我的性格最是孤僻,大伙多不愿意与我接近,我也懒得与人交往只一心求道。惟有你从入门第一天起就真心待我,将我视同手足姐妹处处关怀,这些我都是明白的,也十分感激。”
水轻盈答道:“安师姐,你这样说岂不是要愧煞小妹?”
安孜晴冷漠的朱唇边浮起一抹微笑,只是水轻盈站在身后无法看见。
“师傅她老人家一生所收五名弟子里,我入门最早,你却是最晚。可你的天资与勤奋远胜于我,师傅更期许你为本门千年一出的奇材,早早就决定要将衣钵传承于你。”安孜晴仰望着黑色的牌匾说道:“对此我毫无嫉妒,并不因自己是首徒而心生不忿,只觉得本门能得水师妹这般的奇材,光大天一阁,扫荡天陆魔氛指日可待,心底由衷高兴。”
水轻盈知道这番话乃安孜晴发自肺腑,回想往日师姐妹济济一堂聚在先师膝下的景况,不能自持,哽咽道:“安师姐,轻盈从无奢望能掌管天一阁,当年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守在师尊与大伙的身旁,一心修炼天道。只是世事难料,辜负了师傅与你的期望。”
安孜晴叹息道:“你何止是辜负,简直是伤透了师傅她老人家的心!她呕心沥血造就与你,将你视如己出,满怀希望你能青出于蓝。可是你甫一出山便为苏真那魔头所惑,明珠暗投,决裂仙阁。你可知道师傅得知这个消息后当即吐血,将自己关在祠堂中整整七日,我们师姐妹便在这院子里跪守了七天七夜!”
水轻盈热泪盈眶,缓缓跪倒在青石阶下语不成声道:“师傅——”
安孜晴继续说道:“我当时尚不肯相信,恳请师傅许我出山寻你查个清楚。说实话,那时伤心失望之下杀你的心也有,更恨不得将苏真碎为齑粉,以告慰师傅与本门先祖。”
水轻盈不能抬头,只说道:“师姐,小妹与苏真执手实是情难自禁,但绝无半点要背叛师门的念头!”
安孜晴哼道:“否则岂容你与苏真逍遥到现在?更要紧的是,师傅她老人家一力保全于你。当日她从祠堂中走出时神色平静,只说了一句‘罢了,由轻盈去吧’。为了掩人口实,她才了一道禁令,着你与苏真终生不得踏入南海,其实连本门弟子的身份师傅她老人家都一直为你保留着。而你,一去六十多年,竟连师傅仙逝时也不曾归来!”
水轻盈眼前浮起师傅在世时慈和美丽的面容,心如刀绞般酸疼,说不出半句话来。
安孜晴回过身,说道:“师傅闭关羽化前将阁主之位传让于我,却问我道:‘如果有一日轻盈回来,你当如何?’我奇怪问道:‘师傅,这么多年水师妹也没有回来,她还可能再重返仙阁么?’师傅微笑道:‘一定会,我的徒儿我最清楚。她只是愧于见我,等她战胜了这一层心魔,自是归来的时候。但仙阁盛名势必不能宽恕于她,那便会是你的难题了。’”
水轻盈不禁想到师傅实是这天地间最了解自己的人之一,可惜唯一看错的事就是没有料到自己会爱上苏真,由此义无反顾的离开师门。今日自己终于回来了,可这一去已是六十多年!恩师已然仙去。
安孜晴叹息道:“虽然我不相信师傅的话,但还是回答道:‘徒儿决不让她活着踏入南海半步!’师傅闻言摇摇头道:‘只怕你届时下不去手。’我那时只想着旦有一日能替师门肃清叛逆,一雪仙阁之耻,便发下誓言只要你敢再回天一阁,我必将你?于剑下。可是,师傅她老人家真的说对了,我毕竟不忍心对你出手,甚至还阻止你在山门前自尽。”
安孜晴望着祠堂的朱门,低声道:“师傅,徒儿违背了对您老人家的誓言,可徒儿知道您心底其实也一样希望保全水师妹,这罪过便由徒儿来担当吧!”
说罢,她扶起水轻盈道:“水师妹,进祠堂吧。对我违抗师命的惩处,师傅已在生前有所安排,她嘱我与你一并听训。”
安孜晴推开祠堂虚掩的朱门,一股淡雅的香烛气味弥漫在静穆的殿堂中。祠堂分作里外两进,外一间供奉的是天一阁的开山祖师云淡清真人,在她的彩塑石像两厢尚侍立着四尊小一号的玉雕石像,乃是云真人昔年座下的四大弟子。
安孜晴与水轻盈双双在云真人像前跪下敬香叩首后,方才起身穿过外间。连接里外两间厅堂的是座小苑,苑中青木红枫错落有序,一层兰色的小草犹如地毯般铺满院落。
在院落左右两侧,是两排衣冠冢,葬着历代仙阁宗师,正中的石坟格外高大,周围筑着石栏,古朴里透着典雅,正是云真人的衣冠冢。
跨过小苑,便到得里间的厅堂。比之外间,这儿又大了不少,左右两排香案上供奉着天一阁历代先祖的灵位,安孜晴与水轻盈之师莫念闲的灵位列在了左首第四座。
当日师尊的音容笑貌如今却化作尺许灵牌上冷冰冰的几个朱字,惟有七柱心香不灭,终年陪伴。水轻盈徐徐跪倒在蒲团上,泪眼朦胧里百年的仙心如何再能空明一片?
人非草木,孰能忘情?
即使参透生死,心如明镜不染纤尘,可又焉能抹去牵系一个多甲子的思念与愧疚!默默无语的敬上香烛,水轻盈暗自念道:“师傅,徒儿来拜望您老人家了!”
安孜晴傍在水轻盈身边,凝视灵牌轻声道:“师傅,孜晴带着轻盈来看望您,您最锺爱的徒儿今日终于回来了。弟子到底违背了您生前的禁令,可弟子明白您老人家若是在世,也决不忍心杀死水师妹。如果徒儿的决定有错,或是违拗了您的意愿,徒儿甘愿领受您的责罚。”
水轻盈摇摇头道:“不,安师姐,所有的罪过只在轻盈一人!无论师傅她老人家留下怎样的惩戒,都让轻盈来承担,决不能拖累了你。”
安孜晴淡然道:“水师妹不必争了,且先看看师傅究竟留下的是什么?”说着恭恭敬敬的从香案上捧起一个寸许见方的红木香盒,微一按机关盒盖倏的弹起,里面盛的却是一枚兰色宝珠。
这枚珠子如龙眼大小,朴实无华,透体浑圆不带半点瑕疵,竟是名列天陆六珠之一的“漠雪珠”。
安孜晴朱唇轻启,默运玄功,漠雪珠“叮”的清鸣发出一蓬淡兰光雾渐渐朝四下扩散。转眼间在朱盒上方形成一道铜镜似的光幕,再是一团七色光华轻轻舒展,最后浮现起莫念闲的容颜。
“师傅!”水轻盈低声唤道,她知道这是莫念闲生前利用漠雪珠合上“雁过留声”、“浮光掠影”的秘技所产生的影像。尽管斯人已逝,眼前的不过是虚幻光影,可对于自己而言无异于恩师当面。
莫念闲唇边含着一抹慈和熟悉的微笑,以她惯有的平和语音说道:“轻盈,你终于回来了,可惜为师已无法见着你。你能到这儿便说明孜晴违背了为师的禁令,亦说明其实她已在心中原谅了你。”
水轻盈不禁望向安孜晴,她的神情依旧冷漠,只专注的凝视着莫念闲的光影。然而透过那双淡然的明眸,水轻盈已可读到她心底的温情。
莫念闲的声音在空幽的厅堂里回荡,遥远如来自天上,却显得如此亲切:“不过,为师不曾原谅你。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真正责怪过你!为情所困,何罪之有?正魔殊途,惟在一心。为师怒的是你竟然不愿回来见我一面,不愿向我解释求情,这才真正伤到为师的心。”
水轻盈心如刀绞,喃喃道:“师傅,原谅徒儿吧,她并非不愿,而是不敢也无颜再见您老人家!”
莫念闲所馀不过是生前影像,自然听不到水轻盈在说什么,继续含笑道:“好在为师明白自己的徒儿,她并非绝情,而是心怀愧疚不敢相见。因此,为师故意设下禁令,障人耳目,因为我相信终有一日你会战胜自己的心魔,纵是刀山火海在前也不能阻拦你归来的脚步。”
安孜晴心下一松暗道:“师傅的心意果然如此,看来水师妹不会再受过重的责罚了。”
耳中听到莫念闲唤道:“孜晴,这道禁令对于你何尝亦不是一次试炼?为师料定你会违背,否则就不必再留下如今的影像。但你这么做,勘透的是心中恩怨仇恨,全赖于姐妹深情师门厚谊,而非真正参悟到为师的用心。我有说错么?”
安孜晴一震,想起刚才师尊所说的“为情所困,何罪之有?正魔殊途,惟在一心。”恍若晨钟暮鼓震人耳聩。
她思量道:“当年水师妹全因苏真那魔头才离弃师门,今日我亦因同门之情违背了师尊的禁令。其中缘由虽有不同,但莫不因一个‘情’字。我虽早已参悟‘忘情’境界,其实又何曾真的勘破一个‘情’字?”
忘情非无情,道是无情却有情。
只是这情已非拘泥胸中一己私念,而应是匡天地之彰理,扶万世之情!
一层明悟涌上心头,安孜晴顿感无比的轻松与欣喜,脸上亦露出一缕会意微笑。直到此刻,她才开始体悟到莫念闲的苦心,更参悟到“情”之深处。
她又想道:“水师妹虽说嫁与苏真,违背门规堕入魔道。但她约束苏老魔六十多年未早杀孽,何尝不是一件功德?况且今日见那苏真虽是桀骜,可一再隐忍未曾出手。若要换作六十多年前,恐怕早已血溅五步了,这亦不能不说是水师妹教化之功。”
眼前的光影缓缓暗下,显然已近尾声。莫念闲神色悠然和蔼,毫无悲戚之意含笑道:“孜晴,你善恶分明,聪慧持重,可惜过于执着心中所见,为师对你的惩戒便是要你游历天陆,做上三件功德之举。惟有入世才能出世,惟有极情方可忘情,这是为师对你最后的期许。至于轻盈如何处置便由你定夺,为师相信你会处理的很好。”
入世三年,举功德三件。安孜晴没想到师傅对自己的处罚竟是这样,更没想到她将对水轻盈的惩处交给自己。
光影由浓而淡,徐徐消失,只听到莫念闲最后的声音缓缓说道:“天道在心,因果自求。为师深信你们终可步入仙门,那便是我们再见之日——”
馀音绕梁,影像已经不见。安孜晴与水轻盈静静的跪倒在蒲团上,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朱盒“砰”的一声自动关闭。
厅堂里的光线幽暗了许多,可两人的心头却更加亮堂,彼此泪眼相视会心一笑,一甲子多的恩怨如风过水,暂态泯去。
安孜晴起身道:“水师妹,你起来吧。”
水轻盈跪地不动,低声道:“安师姐,轻盈听奉你的处置。”
安孜晴双手珍而重之将朱盒放回原位,扶起水轻盈道:“我已想过了。师傅命我出山游历天陆三年,此间你便留在皈依堂为师尊守灵,同时修炼仙阁心诀。有你在,我亦可放心远行。”
水轻盈明白与其说这是处罚,倒不如说是恩典。她握着安孜晴略显冰凉的手道:“安师姐,小妹想与你一同游历天陆,为师门再作三件功德,也算是弥补轻盈心头愧疚。”
安孜晴微笑道:“师傅如此旨意自有她的用意,你我岂可一再违背?你守着皈依堂,师尊若天上有知也必会由衷高兴。事情就这么定下,不用再争了。”
水轻盈轻轻应了,与安孜晴再向灵牌一拜,走出祠堂。
门外台阶下,楚凌仙正等候在那儿。
安孜晴问道:“凌仙,你有什么事?”
楚凌仙躬身道:“师傅,是丁公子有些麻烦。”
水轻盈一紧,问道:“可是他有性命之虞?”
楚凌仙摇头道:“那倒不是,他已经苏醒。”
安孜晴问道:“那还有什么问题?”
楚凌仙苦笑道:“他乘着两位师叔祖疏忽,竟偷偷摘了一片七瓣冰莲!”
这一下连安孜晴脸上也微微变色,丁原这个祸可闯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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